第一百二十一章 再说沂王(2 / 2)
沂王道:“因为阙廷诏令天下死罪入缣可赎!”
郑异道:“大王可知陛下为何突然下此诏令奉黄缣白纨便可免去死罪?大王又可知此诏令何时所下,是在济王事败之前,还是济王事败之后?”
“就在济王事败之后不久,至于为何下此诏令么?”沂王突然停顿了下来,睁大眼睛道:“郑司马之意,此诏乃是专为免去济王死罪而下?”
郑异笑而不答,只是望着沂王,稍倾,又把话锋一转,道:
“当初,沂国国境狭小贫瘠,他不顾淮王反对,立刻划拨过来取虑、须昌二个富裕县,可谓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别人如果说陛下刻薄寡恩,尚可不知者不怪。唯独济王与沂王,若也跟着人云亦云,这本身就是对陛下的刻薄寡恩之举啊!”
沂王呆了半响,叹道:“不瞒郑司马,本王自幼如无陛下庇护,不知要遭受多少世人的鄙视、辱骂。如果有朝一日,连此事都能忘却,那就当真成了刻薄寡恩之人啊!”
郑异奇道:“堂堂帝胄,谁人竟敢鄙视、辱骂沂王?”
沂王苦笑道:“多着呢!远的不说,就说诸位皇兄,年长的爱理不理,年仿的拳脚相加,随后他们的宫人们也趋炎附势,鄙视于我,接着便是阙廷的一些王亲显贵,丝毫不把我这个所谓先帝之子放在眼中;后来,出得宫去,又不能显露身份,便遭到街前巷后的市井之徒们辱骂。天长日久,也就逆来顺受,习以为常了!只有陛下,当时是东海王,在他的百般庇护下,我方体会到人间尚有温情在。他成为太子后,有机会跟着他办一些差后,才慢慢寻回一些尊严。”
郑异道:“如此看来,沂王理当紧附陛下,唯他马首是瞻才是。”
沂王道:“在京师时,本王感同身受,可是自从那日朔平门之变后,就逐渐开始怀疑这样想究竟对不对?”
郑异道:“为何有所怀疑?”
沂王道:“梁松率领南宫汉军,如狼似虎,而言中先生明明遭人冤枉,北宫诸王皆可作证,可梁松就是不听,强行要闯入北宫,而先帝又偏听偏信,竟然就允许他入内肆意搜查。那日,天降大雪,郭后灵枢尚在前堂,而梁松汉军穿行其间,北宫一片狼藉,诸王坐地哀嚎;而在南宫,先帝、阴后及他们诸子,齐聚一堂,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由此,我方知南宫与北宫之间,岂止只是隔着一座复道天桥,简直就是咫尺天涯。南宫之王可以勒令北宫之王,南宫之军可以屠杀北宫之军,南宫诸子可以时来团聚,而北宫诸子却要各自归国。忽然之间,心中便蹦出一个念头,陛下如此厚待,或许就是希望本王成为他安插在北宫的眼线,以便随时掌握诸王的动态。”
郑异数度想要开口,却均被沂王制止,只听他继续说道:“初到沂国,本王如同乞丐一般,不同之处就在于身边还有一帮好的部属,如卫羽等,大家一起经受煎熬,共克时艰。好在上天无绝人之路,苏先生来了,善道教来了,龙舒侯来了,本王方才得以同其他王侯平起平坐,赢得百姓爱戴,始有尊严!然而,虽然今非昔比,但是仍有两事,每每回忆起来,都如刀斧剜心,蛇蝎吞噬。”
郑异道:“何事?”
“一是当初离开北宫之时,先帝在云台殿上,逐个召见北宫诸王。我已许久不见先帝,心下激动异常,早早便在宫中等候,可他见过东海王,接着见济王,然后又见淮王,好容易轮到本王时,却命人传话说已感劳累,让本王自行归国。本王如同闻得晴空霹雳,顿时委顿在地,大病一场,一路昏昏沉沉,出了南宫,离开了京师,来到了沂国。直到父皇驾崩,都没再见过一面。”沂王说着,眼泪已是滚滚而落,哽咽道:
“郑司马,你可曾听说过天地间,竟会有如此冷漠的父子之情么?本王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瞧不起,又岂能抱怨他人的鄙视?由此,本王铭志在心,必当令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仰望尊崇。所以,本王造福于民,赢得百姓拥戴;本王挥金如土,募得死士来效;本王高筑宫宇,引得鬼神羡慕。谁若再瞧不起本王,本王必然令他被人人所瞧不起;谁若再对本王颐气指使,本王必令其俯首帖耳!”
“据我所知,先帝天性淳厚良善,绝非如此冷血无情之人,其中另有隐情啊!”郑异道。
“也许吧!此事暂时搁置一旁,再说另外一件事。”沂王道,“本王虽然现在后宫嫔妃如云,但早年却很少接近女色,这皆缘于一人!”
“谁?”
“便是那淮国国相谢滟之妹谢滴珠!”
“谢滴珠,淮王的姬妾?”
“正是!”沂王凄然道,“本王对她情深义重,可她屡屡虚与委蛇,假意奉承,敷衍数年,到头来竟宁愿给淮王去做姬妾,也不愿来沂国当王妃!郑司马,本王难道竟被人鄙夷至此么?”
郑异点了点头,道:“此刻听起来,沂王不赞同阙廷筑渠,皆是缘于个人私心啊!”
“郑司马此言何意?”
“在郑异看来,沂王排斥筑渠,缘于两处个人恩怨:其一,是欲扬眉吐气,不欲再受阙廷约束,以向陛下示威,而向天下人展示沂王尊严;其二,则是因为错失谢滴珠,以为她明珠暗投,而去了淮国。”
沂王道:“你说本王处于私心?那什么是公心?”
郑异道:“但不知沂王可知否,先帝临终前曾给陛下‘六字嘱托’!”
“六字嘱托?”
“不错!‘诸王、治水、匈奴’六字,即护佑好诸位兄弟,疏浚汴渠造福百姓,驱除匈奴!”
“但本王看来,对待匈奴欺凌,他软弱无力,毫无作为。”
“昔日,武帝出击塞外,乃是依仗前面几朝的休生养息,国库有所积累。当前,大汉国力还远没有恢复元气,而且黄河、汴河年年泛滥,其为害丝毫不亚于外虏,而且诸王仍未能一心,即便沂王,乃是陛下最为知心的兄弟,尚且对修筑汴渠存在误解,不愿鼎力相助,更何况其他诸王?更有甚者,济王竟还起兵谋叛。如此形势之下,阙廷如何能安心用兵,驱惩外夷之乱?”
沂王不语。
郑异又道:“陛下伤心不已,曾对我说,沂王当年行侠仗义,义薄云天,锄强扶弱,英豪神武,深得阙廷官吏敬重。可自从归国后,变得喜怒无常,险恶乖戾,行事令人捉摸不透,为所欲为,处处与朝廷为难,令阙廷如何能放心得下?”
沂王眼中湿润,垂下头去。
郑异继续道:“陛下对待沂王,实在是恩深义重。而沂王身为陛下亲弟,职典大邦,却不顾恩义而离心离德。倘若如济王那般抵制筑渠,岂非倒行逆施?日后,沂王若见到陛下,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执镜自照,何施眉目?举措建功,何以为人?舍弃贤王的嘉名,造兵祸战端之逆谋,抛弃传给后代的福祚,招来破败之重灾,生为世笑,死为愚鬼,这难道不可悲吗?”
沂王听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郑异又道:“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春秋时,京城太叔以不知足而无贤人辅佐,结果只能是自弃于郑。今观沂王所依重者,不外乎苏仪与善道教!苏仪,乃是野泽愚儒,穴居野处不识时务之徒,却不自量力,比肩六国,竟想图谋不轨之计。而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国土数千里,雄兵百万,所以能据国相持,经历许多年世。今大汉天下何其之大?列郡又有多少城?他苏仪如何敢以区区一邦而结怨天子?这正如河滨之人捧土以塞黄河,是何等的没有自知之明?自先帝中兴汉室,海内希望安宁,士无论贤或不肖,都乐意立名于世。而沂王却独反其道而行之,中风狂走,自弃盛世,日夜想与陛下一争高下,却不知即将引祸临门的,难道只有疏浚汴渠这一件事吗?”
沂王闻言,不由自主抬起头来,惊疑的望着郑异。
郑异接着道:“我今日所说若被沂王拒绝,只能仰天长啸,扼腕叹息!陛下亦料知修筑汴渠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早有御驾亲征之意,车驾大众已在侧目以待,耿忠大军,云集四境。区区沂国,孤立一隅,不过一郡之力,能否御此堂堂之锋,其势若何,在此就不用再多说了吧!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故天之所坏,人不得支。所以,智者睹危思变,贤者泥而不滓,功名才能得以伸展长存。昔日,管仲被缚送而成齐相,黥布仗剑而归汉王,弃非分之想而成就义举,功名方能并著。沂王眼下正值成败的十字关头,面临的是无坚不摧之强兵劲旅与摄人心魄之锋芒!定海内者无私仇,愿沂王勿以前事自误,以顾全沂国父老乡亲性命安危为重,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言罢起身,向沂王深施一礼,欲待作别。
沂王早已满面流泪,连忙起身,颤声道:
“是本王误解了陛下啊!”说完,拔出佩剑,斩断案几一角,厉声道:
“郑司马敬请放心,本王必将聚合沂国之物力、人力,随候阙廷调遣,誓助陛下成汴渠最后之功。如有失言,当同此案!”
“郑异今日已听见大王此言,明日将察大王之行。”言罢,郑异走出大堂,却见荆采已在门前等候,笑道:“荆教主是在等候郑某吗?”
荆采道:“郑司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荆某身为地主,未能亲送郑司马前来觐见沂王,已是失礼在先,今若再不恭迎回府,岂非一错再错?”
“此外,荆教主也是担心郑异回去途中走失,就此找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