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2)(1 / 2)
她再睁开眼时,阳光打在她脸上,她第一次发现阳光居然能暖到心里。她想自己该是死了,才会如此轻松温暖,她想坐起身来,可腹部的刀伤立马把她从虚幻的天堂美梦里拉了回来,痛到她拧着眉头倒吸三口凉气。
还活着?
“诶你醒了?崔大夫——她醒了——”坐在她身边的,看上去是个大小姐,也的确是个大小姐,沈付情。沈付情跟着她爹跑了趟生意进了云理国,回程时乘船走水路,而南昭卿那夜好巧不巧地歪下桥去,偏偏砸在了正好穿过桥洞的沈家商船上。
这商船上有个随行的老大夫,给昭卿从阎王爷那关子抢回来一条命,此刻被沈付情刚刚那一嗓子吆喝进来,正坐在昭卿身边给她搭脉。大夫的话很简单,四个字——能活,静养。但他转身后又扭过头来补了一句——未必好得全,说不好会落病根。
病不病根的南昭卿不在乎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能活着就好。她问了嘴沈付情自己这几天的情况,才知道她已经昏了十天,商船还有一阵,便能到云理与萧宋边界。
“付情——饭好了,来吃饭。”沈付情她爹在门外温柔喊着。
沈付情瘪着嘴对屋外喊道:“我今儿胃口不好,不想吃——”
“哪里不舒服?爹让崔大夫给你看看?”
“哎不用了不用了,我待会饿了再说吧——”
“行,你想吃和爹说,爹让庖子给你做。”
父女俩简单五句话,却让昭卿垂了眸子,兀自红了眼——有爹疼,真好。
沈付情看着低垂着脑袋的昭卿:“我叫沈付情,你呢?”
昭卿抬眼看她,用她发红却又锋冷如冰刃的眼。她见沈付情肩膀颤了一下,像是被自己吓到,才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对,挪开眸子轻声道:“南……思顾。”
“南思顾,我记住了。你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啊?你当时砸到甲板上的时候,浑身是血吓死人了。”她顿了顿话,然后犹豫着抬起手指着昭卿头发道:“还有你头发……一夜白……”
南昭卿一怔,捻起自己一缕头发才发现,本来一头青丝真的变成了灰白。如果真有什么能让人快速成长,至亲离世,家道中落,爱恨情仇皆是首当其冲,偏偏南昭卿一人占了两个。
沈付情见她久久不语,看见了昭卿右手腕那串珠链,借机缓解氛围道:“好美的手串……”
昭卿被她的话拽回了神,把那手串退下来捻在指尖,盯着它失了许久的神,半天才自顾自悠悠道:“我还年幼时,那年岁旦,我被带进宫见她一面。她是皇后,高高立于金凤殿阶上。见了我,把我抱了上去,对我展颜一笑,剥了块糖递进我嘴里。那夜京城灯火通明,鱼龙旋舞。我站在人潮中,踮脚昂首,望见她在銮凰金台上的宫灯烟火间,翩然起舞。那一舞,是盛世繁华。”
“四年后,国家动荡,暴乱四起,朝臣与帝王却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她身上,銮凰台已褪了颜色,但她的舞姿没有。那一舞,是流离哀歌。”
“后来,她带着她一辈子的高贵与孤傲,倒在了口诛笔伐下,躺在了金戈铁马中,却无一人愿为她叹惋一言一句。”
“她死前就那样强举着手臂,手里挂着这串冰玉珠,笑着看着我。她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沈付情狠狠一震,她是萧宋人,她知道这不是她国家的事情,可她却有种说不出的悲恸。昭卿看着她,把手串穿到了左腕,笑道:“我听别人说的,这珠子也不是皇后那串……”假话真话,她自己心里清楚。只是她突然明白了,当初皇后死前望着自己那一眼,那么深的眼,里面到底是什么了。
相夫教子绝不是女人唯一的路,而她通向强大。不是强大到可以独自面对一切,而是要强大到有资本去决定自己的一切,拿回该有权利,选择的权利。
沈付情半信半疑:“那,你家在哪?”
“我?(释然一笑我没家……”
南昭卿下船的时候,已然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她基本都在床上躺过去的,沈付情在的时候,她就笑着陪她聊个天;沈付情不在,她就一个人痴然望向窗外,没有一声啜泣,只有泪悄然地流,不停。
直到一天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便彻底变了个人——无边深暗中的寒山红梅。
沈家想留她,但她不喜欢寄人篱下,哪怕饿死路边,冻死门外。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鄂州,已是萧宋边界。在这里,她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一个女子,一个靠自己活着的女人——白殊阅。
她又因白殊阅,机缘巧合地进入了一个组织,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组织。
南昭卿进入的组织,只是这庞大势力旗下的一处分支。组织内男尊女卑。女人不但是在外最苦的打手,也是在内供男人泄欲的工具。这里面的女人大多都是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苦命人,为了一口饭隐忍苟活。
女人想要往高处爬,只有两种方式:其一,以白殊阅为代表的,这种坚守贞节的,只能在外兢兢业业,拿实打实的业绩爬楼梯;那第二种,自然不用多说,傍到的男人地位越高,自己的地位自然也越高。
男人压女人,女人压新人,所有刚刚入组织的女人都得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做人。南昭卿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刚来的麻烦。但不同的是,南昭卿生来是郡主,与生俱来的高雅自威,又被男人渣透了心,火窝了半个月憋着怎么也撒不出。
上门找麻烦的男人与女人是小麻烦,南昭卿自己可是个大麻烦,小麻烦撞上了大麻烦,便是自己当了火星点着了炸药桶。
于是,南昭卿入门第一天就把门主的女人给砸了……
而后,没出三天,南昭卿又把门主给揍了……
南昭卿走了一条所有隐忍过来的女人都想走却从没敢走的路。
可奇怪的是,门主捂着流血的鼻子愣是没把南昭卿扫出组织。南昭卿这容貌没有哪个男人见了不迷糊,再加一身雍容大雅的气质与果决的脾性,让门主爱到不行。可到底是被揍过一次的人,他又实在不敢多留,只能大手一挥让她和白殊阅带着几人填补了泊州的空缺。
这一去便是两年余。
他们相当于一个小队,共五人,两女三男,昭卿却是当头的。先别说男人不服气,就连白殊阅也不服气,她可是在组织里兢兢业业了一年多,昭卿五天不到就能多压自己一头,凭什么?
昭卿直到他们心里不痛快,所以择了个好日子把他们都请到了一间屋子里喝了顿“茶”,而后便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怨言。
可最大的问题不是他们的不服,而是在泊州,组织压根不管吃喝拉撒。南昭卿想了又想,从怀里掏出了沈付情在临走前塞给她的字条。沈付情当时说,要是她没地儿去,就到字条上这个地方去找她。而那字条上的地址是——岳崖学府。
……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曲》
——景炎三十八年夏末秋初
那年的黎江楚不过刚刚十六的少年,离开边关告别他爹,独自一人向着西南方向进发。他在边关滚了十几年的沙子,吃喝拉撒全与军同,天天见那落日一线血,边关的凄苦他清清楚楚。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只有真正懂边关的人有机会进入朝堂,才有可能让戍边的将士血泪不再白流。这才是江楚打马下泊州,踏上访紫庐山,拜岳崖学府,求圣贤学识之路。
但现在他有个更为紧迫的事情——人刚到泊州,身上已经没钱了。可离紫庐山可还有好几个城县呢。而令他焦虑的是,这泊州本就多是商户,在知州章庆治下,江楚愣是找不到个能拿钱的生计。
好消息是,他碰巧撞上个需要人作镖客的富家人,来护卫一马车的黄金珠玉。可坏消息是……来泊州已然一年的白殊阅等人,奉命盯上了这辆马车。
江楚翘着腿儿坐在车厢前,车厢旁还有四人,与他同为受雇的护卫。白殊阅与三个男人排开堵住了前路。他们人狠话不多,都没等江楚跃下马车,拔出家伙事直接上手抢。
三男牵制住了车厢旁的四个镖客,白殊阅则一马当先,腾跃而起对着江楚凌空一剑下劈。江楚把剑反握架在头顶,两剑相接便是金石清脆一声响。江楚微曲臂卸掉那凌空劈下的大部分力劲,而后突然发力将白殊阅直接挑了出去。
他跃下来,负手立在马车前,候着白殊阅的下一笔攻势。不料后脑勺却突然一阵劲风呼啸来,回首一瞧,一道黑影拖曳流光似的冲着马车笔直砸落下来。只听那“轰隆”一阵巨响,马车顷刻间被轰成了四分五裂扎炸了开来,连轱辘都裂成了三瓣儿直接崩飞出来。
江楚瞳孔一缩,撤步发力跃起,避闪这锃哇乱窜的木头碎,却突觉一阵寒风拂面,白光一瞬划裂虚空横劈而来,惊得江楚立马格剑身侧。尖锐的金石磨搓声刺得江楚耳膜发痛,点点火星自眼旁溅开,而他就在那剑光星火间,看到了一双丹凤。
如矗在寒山高岗上藐视众生,探不见一丝悲悯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