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缘(2 / 2)
拉塞尔回到床头边摆着的椅子上坐好,给他擦完汗后将手里的帕子丢回身旁的一只木桶里。
段汝月站在床尾守着另一只木桶。她早已脱下了那身充满异国风情的漂亮衣服,换上了一袭相当低调常见的浅灰色细白格纹裙装,因为是晚上,她并没有穿裙撑,连头发也只是编成辫子,用一根半透明质地的墨绿色长发针2固定在脑后。
但是这种盘头式样塞洛娅并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段汝月意识到少女望过来的好奇目光,用问询的眼神微笑回看她。
女孩被发现之后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岔开话题:“老师,我哥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看他还不是很舒服。”
“别担心,出汗是正常的排毒现象。你哥哥最初回来的时候温度有点高,我让拉塞尔用这桶温水给他全身擦了一遍,现在温度已经降下来一些了,”段汝月用脚踢了踢她旁边的木桶,牵过女孩的左手腕,将她朝床边送了一下,“你可以大胆凑近了去看,他没那么脆弱。今晚我和拉塞尔会轮流在这儿守着他,拉塞尔那边的木桶里是凉水,一会擦完汗,再给他前额敷上沁凉的手帕,热起来就换,明天下船前一定来得及,说不定凌晨就能醒呢。”
“那刺客,是想让我死在船上,”塞洛娅在床沿坐下后,回头看向站在床尾的女人,“现在船上的危机暂时解除了,那么下船之后呢?”
“别太担心,我的小姐,”段汝月感受到了女孩心中隐秘的焦虑,出声宽慰,“科尔特斯市虽然由公爵党人掌控,但是伊安侯爵会按照计划提前一天赶到做准备的。现在一定已经到达科尔特斯了。他是您父亲的挚交,手下能调动的卫队虽然比不上您父亲曾经的军队,但是保护您安全返回约兰城是绰绰有余的。可以说,在今晚的较量中我们获得了成功,您安全了。”
不,靠岸之后,我危险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塞洛娅想。
“伊里西斯小姐今晚之前,杀过人吗?”与她隔床坐着的拉塞尔一边在水桶里绞着手帕,一边出言询问。
“……没有。”没有用燧发枪杀过。
“我感觉到您好像对今晚亲手杀人的事情心有余悸,”拉塞尔将手帕敷在西蒙前额,顺手帮他捋了捋碎发后,直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作为即将继承爵位的准家主,今晚的事情在您未来的生活当中并不会陌生,您必须尽快习惯。”
“格兰维亚的贵族……很容易被杀吗?”塞洛娅试探着问出了萦绕在心中很久的一个问题。
拉塞尔和段汝月都笑了起来。
“唔……可以这样说,一般情况下不会,但是在‘敏感时期’,低阶贵族与高阶贵族相比,前者更容易成为‘献祭者’;有爵位在身的‘事实贵族’与无爵位在身的‘血缘贵族’相比,后者更容易成为‘献祭者’。”段汝月慢悠悠转动着手腕上的冰底白玉镯,总结出如上规律,顺带接着安慰了一下受惊的家主小姐,“您不必担心,您的情况严格来说并不适用这一普遍规律,具体缘由与您的血缘存在着很大关系。”
“怎么说?”
“格兰维亚是一个海岛国家,本土文化就表现出不太喜欢外地来岛起家的贵族3,”段汝月无奈地摇了摇头,“您祖上是在艾伯薇·伊里西斯女将军那一代因开国战功正式被王室封为贵族的,按照格兰维亚的军功奖惩制,本应该和伊安家族一样‘非王室亲缘者最高获封侯爵’,但是当时有人从您家族传承的姓氏和黑发的长相上恶意揣测,说伊里西斯女将军身上有埃及血统,和其他将军的本岛出身并不相同。一个野心勃勃身居高位、而且有着一定军事话语权的外来者,除非联姻能将她与格兰维亚的利益相维系。
“但是女将军并不是一个对待婚姻极为随意的人,她最后和一个被他国‘放逐’的王子结了婚,据说当时的陛下也很生气,就真的只封她为伯爵,并且要求后世血脉必须用‘伊里西斯’这一姓氏传承。女将军和王子的直系后裔成年之后再次进入了军队,整体素养非常优秀,战功很多,但是有获封爵位的也都是从男爵、男爵这样的初等头衔。陛下似乎和他们达成了微妙的约定,允许他们长期掌握一定的军事权力,但是在爵位受封上却相当严格。”
“我听到的版本和这个版本大同小异,”拉塞尔伸手去摸了摸西蒙头上的手帕,还不是很热,将手撤了回来继续补充,“但关于女将军获封侯爵为什么出现舆论阻力,另一种猜测是……这个岛上的所有历史里从未有女子因战功获封高级贵族的先例,所有女侯爵、女公爵要么是继承了死去配偶的爵位,要么是从公爵甚至王室降格下来的,连作为家族唯一继承人的都少之又少。换言之,她们能得到高级爵位,都是靠着和高级爵位的人有联系。有些人怕伊里西斯女将军如果真的获封侯爵,这个例子会给其他女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毕竟当时王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人口并不充裕……当然,我这边没有段小姐作为家臣听说的版本有可信度,其他的传闻版本里甚至有人猜测艾伯薇将军可能与当时的陛下有些桃色过往,在结婚那天获封伯爵完全是因为陛下的愤愤不平。”
塞洛娅缓缓点头消化着信息,再次提问:“那我父亲又为什么能成为军队总指挥呢?”
“原因有点复杂。在此之前,王室对待伊里西斯家族的态度相当统一,用长久的‘一手重用,一手打压’获得了伊里西斯家族近百年的忠诚,王国史上曾发生过几次参与建国的大贵族叛乱事件,伊里西斯家族每一次都是王室对外平叛最为有力的利刃。这一切本该代代相传,但到您父亲塞缪尔大人就任伯爵时,王室内部却先出现了问题,”段汝月在床尾处缓缓踱步,“威廉三世意外暴死,遗嘱未留,本来陛下的独生女霍莉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合法继承人,但是陛下的弟弟路易斯公爵被封到南方封地后暗中经营多年、有了许多贵族拥趸,兄长死后以参加葬礼为由带兵入王都意图政变,公主探听到消息后赶快给远在北方边境的伯爵大人发送急函,赋予他军队总指挥的权利,塞缪尔大人收到消息立刻点兵回约兰城护驾,混战一场后救出了即将被囚的霍莉公主,双方谈判良久,最终达成了公主加冕,公爵摄政的危险平衡。自此,伯爵大人以军队总指挥的身份常驻王都,直到三月前急病去世。”
“但这样的平衡是不可能持久的,”塞洛娅跟上了她的思路,“公爵如果还想要得到王位,不可能容许女王陛下做出政绩收拢民心,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与陛下争权,首当其冲的就是军权。我父亲的急病恐怕没有讣告上那么简单。”
“是的,”段汝月停止踱步,走到塞洛娅身旁坐下,“可是伯爵大人的军队总指挥权确实没办法接着留在伊里西斯家族手里了。等您回到王都见过女王陛下,她会要求您交还王国军队总指挥的佩剑,然后另择他人,到时候要看公爵那边的反应再做打算。从伊安侯爵透露给我的消息来看,女王陛下对您的回国非常重视,即使军权方面有所收回,但很可能会下放给您其他实权,将您留在王都作为助力。北方边境有伊里西斯家族的旁支势力和您父亲培养起来的众多下属和学生,对外防御和战事不会出差错的。”
“我明白了,老师。”塞洛娅点点头,沉默地看自己的脚尖。
短暂的安静里,突然响起一个干涩发蔫的声音:“总指挥权让渡出去也没什么……你刚回去,重要的是博得统治者的信任,继承爵位,收拢民望,积攒实力……”
“哥哥?!”塞洛娅一惊,慌忙回头。
段汝月伸头去看。
拉塞尔也闻声放开手中刚从西蒙头上揭下不久的帕子,浸了水的布料掉进木桶里,发出“嗵”的一声。
三人正对上西蒙紧皱眉头,努力撑开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