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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喊声看去,一个护士正站在急诊室门口,朝我这个方向张望着。我一下子清醒了大半,赶忙揉了揉眼睛,小跑着赶过去,跟着护士进了急诊室。
还是收治周欣的那位医生,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她一脸疲惫,两个深深的黑眼圈透露出她已精疲力竭。“正在观察,一会就可以走了。回去让他好好休息,以后可别再这么喝了,那东西有什么好处?”说着,医生眼含责怪地塞给我几张单子,“你去交费吧。刚才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我双手接过缴费单,想道声谢,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得使劲点头表达谢意。
终于又见到了周欣。我回到急诊室时,他正站在门口,沙哑着声音向医生和护士道谢。他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脸上多少有了一点血色,但脸色还是蜡黄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激动得头晕目眩。他没事了!他真的没事了!随即,深深的难过涌上心头,我的眼眶一阵发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欣这么憔悴的样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周欣看到我,表情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他似乎有些茫然无措,双手不自然地拽了拽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轻轻地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眼神有些怯怯的看着我。
刚迈出医院大门,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我小腿发凉。嗯?我低头一看,没看到裤腿,鞋子以上是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啊?难道我……没穿衣服?妈呀!我差点尖叫起来,双手本能地在身上一通乱摸。手触到的是我的风衣。哦,想起来了,接到周欣的电话时,我正穿着睡裙窝在床上看《荆棘鸟》,匆忙间忘了换衣服,只把风衣往身上一套就跑了出来,竟也一直没觉得腿冷。还好,还好。我喘着粗气,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
天色昏暗,路灯无精打采地亮着,路上看不到行人,也没有多少车。什么时候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到5:。早上5:?竟然折腾了一夜?
我和周欣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着。我感觉到周欣回过头看了看我,似乎是想要跟我说什么,但犹豫了一阵,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至于我,就算嗓子没哑,我也不想说话。悬了一夜的心放下了,我的精力和心神也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车身微微摇晃着,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太累了。
我低头看着周欣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一拧。“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拉开了房门。好了,把他平安送回住处,我的任务完成了。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我还有时间回到我的小屋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我默默地转过身正要走,就听到背后传来周欣的声音:“能不能……请……请你……进去坐一会?”语调怯怯的,依然沙哑得让我感到陌生。
他的要求我照例无法拒绝。
小小的客厅还保持着昨晚我们离开时的样子,窗户的那条缝也还开着。酒味早已散尽,但一夜的冷风吹得屋里有点凉。我走过去关好窗子。我听到周欣在我后面进了门,又把门关上。
“对……对不起,我……陪他们吃饭,喝多了……”
周欣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燃着的火柴丢在了火药桶上。在我身体里积聚了整整一夜的焦急、担忧、恐惧、心疼、紧张、愤怒、疲惫瞬间就被引爆了。
我猛地转过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喝多了?你他妈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那些人是有多重要,啊?你死了他们给你偿命吗?就算他们给你偿命,你这条命还回得来吗?……你傻吗,不知道打12吗?给我打电话我救得了你吗?这一宿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你他妈知道吗?”我发了疯似的吼着,怪异的嗓音撕扯着我的喉咙,嘶哑的吼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像是把肺都要咳出来一样,眼泪随着咳嗽夺眶而出。我背过身去,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不想让周欣看到我流泪。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左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了。没等我惊呼出来,就觉得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拽得猛地转过身去,又一个踉跄撞进了一个怀抱里——那是周欣的怀抱。紧接着,我的腰,然后是我的肩膀,被两条臂膀牢牢地“箍”住了,我的身体紧贴在了周欣的身上。
我吓慌了,竟忘记了刚才的愤怒,我条件反射般地挣扎起来。周欣还虚弱着,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无论怎样扭动身体都是徒劳,他的胳膊反而箍得更紧了,紧得我简直要窒息,身体在他的身上贴得更紧了。
我能感到周欣把脸紧靠在了我的头上,又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我的脸被迫压在了他的肩头。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轮廓起伏。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透过他的胸膛撞击着我的胸口,他的体温很快传到了我的身上。我每一次吸气,那专属于他的气息就涌进我的鼻腔。多么温暖的怀抱,多么令人迷醉的气息啊!他的气息,这么近,这么真实,仿佛要把我融化,融进他的身体里。过去这么多年的每一个夜晚,我无不幻想着依偎在他的怀抱里,被他拥着,被他轻抚。现在……我是在梦里吗?是不是昨晚没得休息,出现了幻觉?还是说我昨天看《荆棘鸟》太过投入,把自己代入了情节中?我的眼泪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不一会,周欣的肩上就湿了一大片,又蹭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我还在挣扎着,但已不再是因为害怕和惊慌,而更像是身体无意识的痉挛——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的身体和大脑已经完全分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我感到周欣双臂的力道减弱了一点,不过仍然没有把我放开。我从他的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正正地遇到他的目光。他正低头凝视着我,目光闪烁着,仿佛藏着万千心事。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他原本就瘦削的脸庞又消瘦了一些。
我的身体终于停止了痉挛。我安静了下来,傻乎乎地回望着他的双眸,不再慌乱,也不再躲闪。一个蓬头垢面的我映在他黑色的眼瞳中,我却不再在乎我在他眼中的形象。周遭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站在一片虚无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这个虚无中没有了时间,我的眼中、我的身边、我的全部世界里只有周欣。
周欣看着我,苍白的双颊上似乎泛起了一抹红晕。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好像是在犹豫着。不过,并没有犹豫多久。他慢慢低下了头,眼睑微合,双唇凑向我的唇边。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真的吗?他,他是要……我的意识模糊起来。我听到了他轻微的呼吸声。他呼出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酥痒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
“不行!”
有个声音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大喝一声,几乎把我的头顶炸裂。“不行!你不能!”那个声音嚷得更凶了。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刹那间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这不是梦境,我还站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窗外是正在苏醒的bj。
对啊,我怎么能!
我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双手艰难地抬起,撑在紧贴着我的那个胸膛上,拼尽全力往外一推。箍在我身上的双臂一下子松开了,周欣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也晃了一下,好容易才稳住自己的身体。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仍然感到窒息。我不敢抬头,因为我怕看到对面那个人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想。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着,虽然近在咫尺,却已远隔天涯。我当然明白我这一推意味着什么,但我更知道,这么做是对的。我感激大脑中那个把我叫醒的声音,那个始终警醒着的理智。
屋里静得可怕。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走吧,离开这里,马上就走!我刚一动,就感到浑身脱力,双腿开始打颤,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
我咬着牙挪了挪腿,挪动了,又僵又涩。于是我又挪动了第二步、第三步……我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周欣跟了上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伸过一只手,似是想要扶我一把,但就在要碰到我的胳膊时停下了。那只手,手指修长,指关节清晰。
我没说话,也没回头,径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周欣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和我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就像以前我们每次离开咖啡馆后,他送我去公交车站时那样——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和我并排走在我旁边。
公交车来了,车厢里只有三四个人。我上了车,脚步有些蹒跚地往车厢后部走去。车开动的一刹那,我仿佛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猛然转头往车窗外望去,急切地寻找那个瘦削的身影。找到了。周欣还站在站牌下,目送着车子离去,就像以前那样。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是周欣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