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与凶同枕(2 / 2)
“有。”夏颜压低嗓音道,“是金薇姐收到的内部信息,人命案且死相极惨。”
“死相极惨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夏颜手指比着四,“意味着绝对会是爆点新闻啊。”
“警方还在调查阶段,嘴肯定严,你们有的蹲。”林漫说着规整好订完的材料,“有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ok,我努力。”夏颜给自己打了打气。
楼上五人在不同的两间会议室,轻鹤焦急万分地对钟老道,“师父,斯回从幕后走到台前,这与以卵击石有何不同?来日方长,万万不可孤身犯险。”“你知我知,斯回更知。”钟老背着手望向窗外阳光普照着的大地,“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有将头颅亲自放在铡刀之下,才能引那刽子手从黑暗走入烈日当中。”
“相知多年,你该明白斯回从不是那避之若浼的畏难者。”
轻鹤锁眉深思,镇静了几分,钟老回头与其相视,“若想解开死局,这是最愚蠢,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隔壁会议室内,金薇看着她对面的林白露跟陆斯回,搓手跺脚,“还真是给我请了尊大佛来,新闻做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这山芋虽烫手,但一定甜啊。”罗拉心中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最具信服力的女主播被家暴这条新闻,点击率想都不用想。林白露微微挑眉,打断了她俩的嘀咕声,“饭已经喂到嘴边,不吃,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是吃不吃的问题。”金薇瞥向一边,林白露做客新闻追踪的前提条件是必须由陆斯回来采访,这实在让她骑虎难下,“是吃得下吃不下的问题。”
“播的话只有一条道儿。”罗拉眯了眯眼睛,“先斩后奏,当然了,台长也必然会秋后算账。”
金薇的迟疑让陆斯回已心中有数,若她真是那独善其身怕惹麻烦的人,早就一口回绝,他开口施压,“四台若不报,我以此条新闻为敲门砖,还怕有敲不开的门吗?”
出人意料的真相、舆论反差、名人即当事人、有故事的记者,金薇迅速在脑海中过着关键词,这条新闻千载难逢,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可不是她的作派。
时间倒数着马上就要十点,桌上的钢笔反复转动摩擦,忧虑的焦灼逐渐被野心取代,金薇手落扣笔,定音道:“通知各部门准备,好戏要上场了。”
走往直播厅的路上,林白露感受着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快感,她甚至能感受到陆斯回此时也一定在体会着,作为一个新闻人无法抑制的兴奋。
那种陌生却又十分熟悉的情愫,时隔多年终于再次侵袭入陆斯回的身躯,他像行走在裂开的薄冰之上,每一步都胆颤心惊,却又令他激昂神往。
林白露对陆斯回道,“郑欲森的狂妄自大就在于,他不知猛虎怎会甘于做鸵鸟。”
周围的工作人员来往交错,陆斯回的目光落在林白露泛青的脸颊,被割破的手掌,他的语气里收去锋芒,“如此,你亦猛虎。”
林白露愣了一愣,陆斯回目光澄澈,继续道,“我们初见时,我就觉得你像个战士。”
“而此时此刻的你,就是最勇敢的战士。”
说完,时空好若短暂地穿梭回他们多年前一同工作的日子,那段共同奋战的日子,陆斯回淡笑了下,林白露还以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眼里就闪烁起了泪光。
“要播了,咱们过去吧。”快到十点,林漫跟夏颜准备往直播厅走,却收到了林母的电话,“喂,妈。”
“小漫呀,现在忙不忙呀?”林漫让夏颜先走,回道:“不太忙,怎么了?”
“妈妈给你炖了排骨,我现在在车上快到了,你下来拿一下。”
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去不去直播厅其实无大碍,本来也只是想感受下氛围,便道:“行,我在台门口等您。”
林漫下楼后,林母还未抵达,十点一到,电视台一层的大屏幕便开播新闻追踪的片头。
nctv-4“欢迎收看《新闻追踪》节目,我是主持人叶轻鹤。”
“这次节目的主要内容是:昨日早六点南枫路一刘姓女子,当街控诉惨遭其丈夫家暴多年,为调查清楚事情真相,我台记者立即前往现场采访当事人。”交通拥塞,林母被堵在了路上,林漫便站在一层边等边看直播。
先是播了刘美的采访,又提出合理疑问,随后便播了对张朝和陈玉艳的采访,收看直播的人数直逼55万,打开速说,评论一片哗然。
“呦呵,怎么性别一呼唤,这帮田园女犬就不吵吵了?”
“哈哈哈哈,昨天转评的那些人呢,反转了吧,真狗血!”
“最毒不过妇人心啊,不过这男的也太窝囊废了,还能被老婆打?”
“别整天女拳女拳的了,也就你们女人最能为难女人。”
不忍直视的言论如同病毒般肆意传播着,林漫快速翻看浏览,直到胳膊侧被轻轻一拍,“啊!”
反而林母被她吓了一跳,“小漫,你叫什么呀。”
“我刚有点入神了。”林漫放下手机,拍着林母的背,“没吓着您吧?”
“没事儿。”林母递给她右手的保温饭盒,“拿着吧,还是热的。”
“谢谢我的母上大人啦。”林漫接过,“要不咱待会儿一起吃个午饭吧。”
“不了。”林母提了下左手的饭盒,“我还给白露他们煲了鱼汤,给你姑姑打电话也没接,应该是正在忙,就叫了你姑父。”
“他也不在办公室,但接到电话马上就说要过来,我先去那边等着他。”林母边说边往二台走,“你赶紧上去工作吧。”
“行。”林漫看着她下了台阶,“那您慢点儿,我回去啦。”
“回吧。”
林漫提着饭盒往电梯口走,却听到电视屏幕里,叶轻鹤道:“暴力前加上家庭二字,是否间接放纵了施暴者的犯罪行为,成为了施暴者的一块‘遮羞布’,为进一步深度探讨家暴这一现象,我台力邀主播林白露做客《新闻追踪》,现场与——”
叶轻鹤心跳如鼓,他微不可察地换了一口气道:“记者陆斯回进行对话,有请二位。”
摄影飞快转向在采访区相对而坐的林白露与陆斯回,镜头放大直给林白露脸上的伤痕。电梯门打开了,林漫却已折返回大屏幕,与此同时,林母也走到了二台,望向电视屏。
“请问您脸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陆斯回的声音稳定平缓。
林白露直面镜头,冷静地道:“今日凌晨被我的丈夫郑欲森所打。”
无法相信的神情涌现在林漫的脸上,她手中的饭盒“哐”一声砸向地面。
一问一答引起网评轩然大波。
“不会吧不会吧,这是二台的当家主播林白露?”
“天啊,有没有搞错,她是我最喜欢的主播啊。”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他施暴的过程,我全部录了下来。”林白露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自己呈现于公众面前。
直播放了12秒的消音视频,林漫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抖,即使亲眼看到,她都难以相信,毋宁说,不愿相信录影里被打倒在地的女人是自己的姑姑。
在这过程中,陆斯回扫了一眼直播厅,没有看到林漫的身影,画面切回,陆斯回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亲口讲述自己被施暴的经历呢?”
“在一个家庭中,妻子被丈夫打,丈夫被妻子打,无论是哪一种,暴力都被以家丑之名,蒙上了一层不可说的意味,然而每时每刻伤害却在发生着。”林白露强迫着自己用最理性的声音讲话,“所以我选择站出来,说出来。”“在被你丈夫施暴的过程中,最令你痛苦的是什么?”同林白露昨天问题的目的一样,结论已显而易见,那么陆斯回就必须问出细节。
“是声音。”林白露喉间发紧,“一个被家暴的人,总是会听到一些震耳或不同于寻常的声音。”
“嘶吼声,哭泣声,玻璃品的破碎声,木制品的沉闷声,铁制品的尖利声,肌肤被扇打的声音,甚至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林白露一一罗列着,不免叫人心惊。
效果达到,陆斯回转入下个问题,“昨日在您报道南枫路家暴事件时,您台是否有察觉到其中的疑点?”
“有。”林白露肯定道。
“您的丈夫郑欲森是二台《独家新闻》的制作人,他有察觉到吗?”“有。”
“那为何你们没有深入调查,故意选择了错误方向报道呢?”
“我想”可悲之情弥漫在林白露的心里,“大概是他作为施暴者的一种弥补心态吧。”
观看直播人数达到7万,辱骂唾弃郑欲森的弹幕沾满了整个屏幕。
“你认为,家庭中遭受暴力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有哪些?”对于郑欲森的失职,陆斯回点到为止,再次回归主题。
“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不是想不顾后果地随口说什么‘被家暴的人可以像我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这样的大话。”
“我想要问的是,除了鼓励受害人勇敢之外,警方可以做什么,制度可以做什么,社会保障可以做什么?”
“每个城市是否建有家庭暴力庇护场所,如果有的话,设施是否完善。或者结婚前,能否查询到对方是否曾有过家暴行为。”
陆斯回点头,“根据过往真实发生的案例,存在施暴者不断进入婚姻,新的受害者不断产生的情况。”
“因而,站出来只是第一步,只是受害者承受的众多问题中的冰山一角,就如当我走出这间直播间时,我将要面临的便是那一角之下的万丈寒冰。”
金薇在耳机中给了时长提醒,陆斯回看向一号机位,“面对家暴,形同虚设的惩戒机制是对施暴者的‘奖赏’,受害者的‘酷刑’,虚无缥缈的预防措施是施暴者的‘陷阱’,受害者的‘厄运’。”“《新闻追踪》将进一步跟进此次家暴事件,为您独家报道后续情况。”
镜头聚焦,陆斯回面色肃穆,沉声道:“记者,陆斯回。”
画面转换至叶轻鹤,林漫已听到大批记者接踵而来堵至四台门口,她慌乱地回头踱步,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掏出手机给夏颜打电话,狂按电梯,奔跑至地下车库,电话接通,她声音颤抖,“夏颜,拜托你帮帮我,带我姑姑——”
“带林白露直接到地下一层来,楼外全是记者,走不掉的!”
“好!”直播结束,夏颜跑至林白露身旁,“你别着急,我带她下去。”
未停片刻,陆斯回拿上麦克风,快步离开直播厅,电梯拥挤,进入楼梯间,冲下楼后直达记者同样蜂拥而至的二台前。
“请问您对林白露小姐的施暴中有涉及到性虐待吗?”
“您是否总根据个人意愿杜撰新闻?”
“您对林白露施暴过几次?”
冰冷的提问声中,听到一个女人凄凉而愤怒的逼问,“你怎么敢这样对我的白露?”
咔嚓咔嚓的拍照时不绝于耳,林母死死抓着郑欲森,声泪俱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林母痛哭着捶胸顿足,滚烫浓白的鲫鱼汤随之泼洒在她的手腕上,烫伤的红痕显现,却依然不松手,“你怎么敢那样欺负她?”“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打她啊?”林母心如刀割,捶打着他,被人群淹没着。
林漫已接上了林白露,停在附近,冲往二台前,早已泪流满面,她拉着林母往吃人般的记者外突出,“妈!走!快走,我们先走!”
记者推搡着想要阻拦,此时陆斯回放声质问,吸引了注意力。
“郑欲森,作为一名新闻人,我要你扪心自问。”
“你是否将新闻当做儿戏,
把人命视作草芥,
蔑视他人清白,
对受害者的声声控诉,
充耳不闻、装聋作哑,滥用公民所赋予你的话语权?”陆斯回句句铿锵,字字诛心地提问着他。
摄影话筒紧贴而来,在嘈杂的人声中,郑欲森怒不可遏,震怒地盯视着陆斯回,“我全盘否认!”
“我所报道的,即为事情部分真相或真相本身!”
“你所报道的216年7月6日,女高中生坠楼案,也是事实真相吗?”陆斯回勃然色变。
“经我手的新闻成百上千,虽然事情久远,我不知你特指的是哪一件,但我确信是真相!”
陆斯回更近几步,他凶狠地道:“已经忘了是吗?”
“但每一分每一厘,对我来说都历历在目!”
“你的报道,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现在开始,我会让你慢慢记起。”陆斯回夺去他西装口袋里别着的钢笔,“从现在开始,我会夺走你手中的笔!”
这场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林漫上了车,隔着晃动的人群,在混乱间与陆斯回对视了一眼。
“陆斯回,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曾经时不时闪现的问题,又再次霸占了她的思绪。
林漫擦了把眼泪,手握方向盘开走。他如此冷漠,如此无情的样子,让她陌生,让她惶恐,让她不安。在晚风中,那个她枕着他膝头的斯回,那个轻声同她说话的斯回,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