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加勒比朗姆海浪(1 / 2)
一片灯红酒绿之间,那家小酒馆坐落在闹市的深巷之中。在他们都曾年少的时候,暮山紫带着他来过这家小酒馆,只是,他好像没有太多的印象。
穿行在幽暗狭长的小巷。在一场轻雨卷携走天空中漂泊的尘埃过后,橙色的街灯灯光照映在斑驳潮湿的石灰墙上,投射下沉默不语的行人的身影,周期性地变化着、蠕动着、爬行着……
他的印象中,这条小街应该是烟火气息十足的,小巷两边都占满了摊位,有卖水果的,有卖各种各样木头做的小玩具的,更多是售卖美食的流动摊贩,往往都是一眼望去,便有处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他已经阔别了这座城市太久,但尽管有些许生疏、些许不适应,他依旧深刻地牢记着这里的街道,那些是镌刻在他脑海深处的永远无法被抹去的记忆。
热闹非凡的夜市中,各种各样的商贩们都在使劲地叫卖,只是,这是很久没有见过的景象了。恍然间,他看见那些萧条、冷清的小街小巷,雨水从房檐坠落,滴落在花岗岩石砖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漠然间回首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他们原本的样子。只有那家酒吧,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加勒比朗姆海浪”,他曾经只来过一次,也是和他一同来的,所以没有什么印象,里面似乎已经翻新过一遍了,却是很昏暗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蓝色粉色相间的霓虹灯光映照着那些瘦削的、突兀的、圆润的、不规则的、粗糙的一张张陷落在沉默中的酒客的侧颜。
一旁有一部透明的电梯,有两位壮硕的保安把守着。暮山紫带着兀骁径直走了过去,其中一人接过了暮山紫手中的两张像券票一样的东西,检查了一眼,便让他们通过了。
他们在电梯门前等候着,暮山紫看着电梯按钮旁的那个数字一点点有规律地变小,背着双手,一只脚撑在一边,摆出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
兀骁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位有着奇怪发型的女招待,蓝色的、粉色的灯光洒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看不清她原本的发色是什么。她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整理、收拾着东西。另外一位酒保站在旁边,穿着银白色的马甲,胸前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结,正在为桌前的酒客表演着调酒。他又转头看看昏黑的小酒吧内部,尽是深深沉浸在沉默与酒精的浸泡之中的衣衫褴褛的客人,有几人一同聚在墙壁前,他们瓶中的啤酒洒得满地狼藉,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东西,其中一人忽然狠狠地捶了几下桌子。
这家小酒吧现在分为了两个区域,一个在这桩商业综合体a栋高楼的底层——这个夜市街的深不可测的、已经变得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巷中的黑暗的一处角隅,另一个区域在大楼的顶层,在那里能观望横炎城西部的夜景。
一个喝的烂醉如泥的流浪汉被两个酒吧员工架着在肮脏粗糙的地板上拖行着,他们把他拖出了酒馆门。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兀骁无意再去管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暮山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兀骁转过身,两人一同走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爬升,他们一同看着玻璃窗外的灯火阑珊,看着远方高耸入云的轨道升降梯,却各自沉没在自己的一言不发之中。
暮山紫首先想跟兀骁说些什么,但是话一到嘴边,忽然停住了。
“暮山紫,你知道的,我好久没回来了,这里越来越像是现代都市——或者,未来的都市……这里真是变化了好多啊……”
“是的。”暮山紫没有再把这话接下去。
在若干年前,在他们年少的时候,正当年轻气盛的青年之时,在他们分别的那一天,他们约定好了来这家小酒吧——那时候这里还没有电梯,还没有这桩时风大厦,远还没有“加勒比朗姆海浪”的“第二区域”。他们约定好了,一直要到谁先喝醉为止,结果两个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年轻人,一起搀扶着,一同醉倒在了黑暗又潮湿的小巷里,路过的小混混们毫无顾虑地戏弄他俩,甚至朝他们身上撒尿……酒吧老板是个外地人,从哪里来的无从知晓,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们抬进了小酒馆,让他们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整晚。
他们都还清楚地记得那疯狂的一天。在两人喝得差不多醉了之后,暮山紫对兀骁的所谓“未来规划”“嗤之以鼻”,然后大笑起来,再然后,他也手舞足蹈地谈论起自己的“人生理想”。这次也算是来为兀骁送行,而暮山紫要继续留在横炎大学读书,他们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把一瓶瓶啤酒瓶碰倒在地上,发出“乒呤乓啷”的尖锐又刺耳的声响,周围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人都围在他们两人周围,闹腾着起哄,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耳畔激荡着,越来越浑浊、震动越来越强烈,直到,短暂的失聪——兀骁只能听见酒精被灌入喉咙,刺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的细微的声响。他们互相调侃着、戏谑着、嘲弄着,谁也不让谁,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自说自话,变成了悲怆的自嘲、对自己的贬低和斥责。
终于说完了那些“无聊至极”的话,兀骁已经喝完了手中的一瓶啤酒,他摇晃着脑袋,又从桌上拿了一瓶。眼前的视线早已变得模糊、扭曲。他用另一只手从桌上抄起了开瓶器,却怎么也对不准瓶盖……
“你等着吧……二十年……不,十年……十年后……”
“十年后我们再回来?我怕你到时候回不来了……哈哈哈哈!”
“你等着我……好吧……”
他手握着那瓶酒,最终还是没能打开,然后就磕倒在酒桌上。
“兀骁……你已经喝醉了,要不……我们走吧……”
他突然一下子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暮山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体之中突然涌过一阵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激动,似乎又像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于那一刻沉默了,酒精强烈的刺激感夹杂在灼烧的血液之中,一瞬间冲入、灌入他的头颅之中,他感觉眼前愈发变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在阴暗的潮湿的肮脏的环境中疯狂地扭曲着。
他忽然把开瓶器对准了瓶盖,一下用劲,然后便是瓶中的白沫喷涌而出,流出瓶嘴,慢慢流到他的手上,慢慢流到桌子上。
“我还没醉呢!来!继续!”
暮山紫尚还有些清醒,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分别之时的话语,他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截然不同的荒芜的道路,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联想到那些飘荡的灵魂被残酷地绞杀的岁月,漫无边际地令人感到恐惧……
他有思考那么多吗?他有继续思考下去吗?他没有。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的汹涌的浪潮,被吞没在脑海中空荡荡的囹圄中,被强烈的刺激的阵感所盖过。他旋即把这一切抛掷脑后,举起了酒瓶,沉浸在小酒馆弥漫着的加勒比朗姆酒的香气之中。
他们高举着的墨绿色啤酒瓶的的碰撞声、放开声带毫无收敛的大笑声、如杀猪一般的令人厌恶反感的尖锐刺耳的叫声——暮山紫也醉了,早就醉了,沉醉到以为自己能把这眼前的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他们互相倾吐这一些什么话语,旁人根本无法听清的,也许是胡乱编造的自言自语,抑或是什么特殊的私密的交流语言,伴随着手舞足蹈,在许多旁观的酒客的眼中,宛如一出滑稽、无厘头的戏剧。
暮山紫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妄加评论,更不可能去对他们评头论足,这是父亲给他的忠告,也因为在更年幼时留下深深印记的一些伤痕,他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把心里想说的话——无论多么想说,全都阻绝在闭住的双唇之中。许多在他看来稀奇古怪的人向他敞开心扉,一些世故而又无聊的人也喜欢和他这样看似只会倾听的人泛泛而谈……他喜欢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他对兀骁唯一例外。
他毫无遮掩、口无遮拦地嘲笑着兀骁,未曾发觉,那些从未引起他注意的事物。他的意识在那片酒精浸泡着的海浪中发酵——用一位先哲的话来说:“并不比一粒燕麦谷粒大多少”。
在那一刻,暮山紫只想到了一件事情,他们注定会有一天要分别,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也许,和兀骁说的一样,十年后再见面。
兀骁终于撑不下去了,忽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朝外面走去,暮山紫连忙也站起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却没有料想到,自己也早已站不稳了——他们一同摔倒在了加勒比朗姆海浪酒吧的黑色颜料染过的桦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小酒馆里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两个,看着他们一步一颤地慢慢地走出去。
“他们还没付钱呐!”
酒馆吧台上一个伙计突然叫嚷起来。
“把他们拖进来!”
几个看热闹的无所事事的人便一齐走出去,刚想动手,便看见他们一同摔倒在堆放空瓶的废旧篓子堆里,然后再也没站起来。
“哎散了散了,真特么喝醉了,还醉成这副鬼模样,随他们去吧!”
“这怎么行啊!”
“想赖账?快点付酒钱!”
看戏的人纷纷散去,那伙计却着急了,这两人喝掉的酒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等到老板过来查账……
他耳畔只听见如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般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他狠狠踹了几脚上去,呼噜声消失了,但他们依旧是如两具渐渐腐烂的死尸一般躺在那里。
沉闷的深夜和清宵没有再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那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中原干燥的夜没有让他们的衣袖沾满露水。酒吧中的顾客们来了去、去了来,都是陌生的面孔,直到酒馆越来越冷清,直到灯光暗淡、奏乐声戛然而止,等到酒吧老板——一个有些矮胖的南方人,在客人全都离开的深夜来到酒馆来关门。据坊间流传的说法,他是从南方港口城市束绫都来到这里的。
酒馆老板先在报亭买了一份《横炎日报》,去邮局收取了一本地理杂志月刊,辛冯鹤主编的那个很有名的杂志。看到这两人睡在酒馆门对面的涂满乱七八糟涂鸦的墙脚下。
等到暮山紫好不容易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的混乱仍旧没有平息,洪水猛兽依旧在咆哮。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钱包早已经消失了,被人顺走了。他竟然还能记得,昨夜的酒钱还没有付清。
兀骁依旧埋着头睡着。暮山紫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者也许是兀骁身上,传出来的一阵阵骚臭味,他不敢去想象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许多的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故事,都成为了流传于小街坊之中的都市传说。
他们共同的回忆,随着电梯到达顶层,发出“叮”的一声,于同一时刻结束了。
“欢饮来到加勒比朗姆海浪空中酒吧!”
这是那个老板吗?兀骁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华美的正装,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高高的礼帽,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旁边挂着一条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挂链。他一眼看上去,一副大腹便便的样貌,变了很多,变了很多很多……
这里和地面上几乎完全就是两个世界。他早就闻到了香水、胭脂粉的气味愈发浓烈,阵阵刺鼻的的气味如暗潮涌动,并不是绅士和小姐们身上的气味有多么浓烈、多么恶心,只是,他一向对这种气味特别敏感,他忽然感觉自己鼻子里有点痒痒的……
“请问客官您贵姓啊?”
“暮山紫,我们预定了位置的。”
“噢噢!原来是暮山先生啊!快请快请!哎呀看我怎么又没认出来!”
“嗯。这次和我一个好朋友一起来,来这里叙叙旧——”
“包间已经准备清理好了,快请跟着服务员进吧!”
一位穿着很艳丽的服务员示意他们跟着她走,或者说是花哨……兀骁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那些混杂着的香味让他很想打喷嚏,他尽全力忍住了。那张面孔,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也许还是有几分姿色,让人一下子感觉到,这间酒吧盛满了活力的酒浆,仿佛自己全身的神经网络都加快了涌动的速率。单薄的面料包裹着纤柔的身躯,那些平滑的曲线在眼前摇曳。耳畔尽是纵情的欢笑声,路过的几位男士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新款的红箭跑车,另外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士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穿梭在鸡尾酒与鲜花丛之间。
他们走上了这座圆形的露台,向外眺望,视野相当开阔。
“就是这里了,请进。”
他们走上台阶。暮山紫转过身,示意服务员离开。
兀骁朝里面望了望,木讷了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正坐在栏杆边的藤椅上,似乎正欣赏着眼前纷繁的夜景。听到背后传来的动静后,转过了头看向他们。
兀骁第一眼看见了亚麻色的短发,和她身上朴实的银灰色西装马夹与米黄色衬衫。
“暮山。”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兀骁,这是元琴,我的情报侦察官。元琴,这是兀骁,这次行动的执行者。”
“嗯嗯。”元琴朝兀骁点了点头示意。
“你们的势力看样子还挺大啊。”兀骁戏谑般地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位情报人员,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兀骁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女性,察觉到她的手上生了很多茧,那些长年累月使用枪械所留下的痕迹。她绝对不是一般的情报人员,虽然她看上去,是那么像一位政府小职员。
暮山紫伸出手关掉了吱吱嘎嘎作响的收音机,好像是在放动画片乐队的《利利其》,他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