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鸡足山中(2 / 2)
我本来还想问他很多,比方说他什么时候出家的,为什么出家等等,但看到他身上沾满污垢的袈裟,我什么也没有问,便走出了大雄宝殿。
且让历史的流水,来洗涤现实的迷惘吧。漫步在祝圣寺小小的庭院里,我打开日记本,吟诵起几天前才抄录下来的这首诗: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禅。
林壑生寒雨,楼台罩紫烟。
清斋孤罄后,半偈一灯前。
千载留空钵,随处是诸天。
这首题为《钵盂庵听经喜雨》的五言律诗,是明代万历年间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前来朝拜鸡足山,留宿钵盂庵时写下的。
不得志而逃于禅,几乎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条心照不宣的退路。1552年,李贽在故乡泉州得中举人后,开始了多年的位卑俸微的下层官僚生活,直到1577年被任命为姚安知府,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转机。李贽被任命为姚安知府前,就已经享有思想家的声望,受到不少文人学者的崇拜。他是有明一代最具叛逆性格的学者,他追求个性自由而不惜与自己赖以生存的官僚体制交恶。按世俗的观点,他担任姚安知府,应是一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他并不留恋这一得之不易的官位,却跑到鸡足山的钵盂庵中听经来了。那时的钵盂庵,还是一座新建的寺庙。李贽在鸡足山中,仅仅留得这一首诗,可见他对钵盂庵的情有独钟。另外也说明,只有钵盂庵的“法筵”隽永有味,讲经的长老能够以一个禅者的思索,来吸引这位当世伟大的思想家的心弦,乃至他发出“千载留空钵”的浩叹。
离开鸡足山后不几年,李贽便毅然卸去姚安知府的官职,跑到湖北的黄安讲学,一年后,他干脆跑到麻城的“芝佛院”削发为僧了。他想把那只闲置千年的空钵,用来盛载他的个性解放的呐喊。
从钵盂庵到祝圣寺,从李贽到虚云,四百多年间,历史的嚣尘一次又一次污染着中国的灵魂。张扬个性自由的李贽和坚持要把“我执”破除净尽的虚云,其人生的追求迥然相异。在历史的星空中,也留下他们绝然不同的回响。但是,鸡足山中的这一座寺院,却使这两位伟大的人物在“佛”的光辉里产生过某种共鸣。如今,站在祝圣寺院中的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共鸣的余波。透过禅的寂静的表面,我看到它的内核中一触即发的鲜活的精神,它是个人的,又是大众的;它是鸡足山的,同时也是中国的。
三金顶寺谈禅
金顶寺建在鸡足山主峰天柱峰之巅,天柱峰海拔3240公尺。从祝圣寺前仰望此峰,巍然耸秀,高标独异,仿佛天地间一尊入静的头陀。
早晨,随行的向导已为我们雇好上山的马匹。从祝圣寺到金顶寺,有十里之遥的泥泞山道。泥桨没踝,几难拔步。因此,山民们便发展了牵马送客登山的业务。十几匹马驮着我们这批城里来的香客,穿行于密密的丛林之中,颠颠摇摇的,开始了我们在鸡足山中的又一次访禅之旅。
顺着泉瀑窜流的峡谷盘恒而上的这一条登山小路,仿佛是一条美伦美奂的画廊。九月的高原的阳光,绝无一点纤尘,因此显得特别的明亮,似乎还略含一点绯色。照在树林里,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翠色与褐色,金黄与赭红,它们互相变幻,给人以瞬间即逝而又过目不忘的美感。而树林中的那些敷着阳光的岩石,也仿佛涂了一层蜜。让人觉得它们温馨,甚至富有弹性。
在莫斯科的特列契亚科夫画廊,我看到俄罗斯十九世纪的杰出画家希什金的十几幅原作。这位以森林画著称的画家,以他的艺术之笔,捕捉到了森林的灵魂。走在鸡足山的山道上,我仿佛进入了希什金梦幻一般的画境。这里的森林很少能见到年轻的树木。那些松、枫、栗、榉,从其伟岸而又多疖的躯干,可以想象它们古老的程度。我走过的山不算多,但也不少了,一座山上拥有如此众多的古树,于此仅见。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丝丝缕缕的岚雾尚在纵横交蔽的枝柯上缭绕,像是佛寺的袅袅的钟声飘忽至此,挥之不去。偶尔出现的一堵红墙塔院,也让你感到它并不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是某种突然凝固的精神形式。这种感受,在我之前的古人也产生过。
明人诗《游鸡足山至拈花寺》:
才到拈花寺,山情便不同。
门开青霭里,阁耸翠微中。
深径霜铺白,悬岩日射红。
隔林望华首,塔影矗遥空。
清人诗《友人携酒入山》:
十里松阴阴碧苔,石桥流水绕山隈。
老僧入定披云去,居士参禅载酒来。
黄叶落时溪路隐,苍烟断处好峰开。
扶筇长啸招玄鹤,鹰隼回翔莫忘猜。
写诗的人,非禅非名,不见经传的一般文人而已。然而,一双云水生涯的芒鞋至此,从未见过的“山情”使他们的感官激奋,导致精神的结晶迅速产生,写出如此美妙的诗篇。
骑马一个多小时,抵山半腰的迦叶寺,此处建有登金顶寺的缆车,我们又舍马登车,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了天柱峰顶。
天柱峰又名四观峰。顾名思义,站在这鸡足山之三十六峰的最高峰上,有四面景色可观。东观日出,看宇宙的这一粒丹心,怎样在金沙江的惊涛骇浪中腾起,于混沌世界中放大光明;西观点苍山下的洱海,波平如镜,丽日娇阳之下,真不知风涛为何物;南观云海,琼楼玉宇,火树银花,看佛国之变幻,是如何的虚无缥缈;北观雪浪,看数百里外的丽江玉龙雪山,一条磅薄而来的游龙,以何等的矫姿游进至大至空的菩提世界。
站在天柱峰上,我在幽谷中行进时的那种恬淡心情,一下子壮烈起来。看脚下密密簇簇的群山,大的如青螺,小的如雀卵,林木如燃香,岩石如钟罄。山水云气,一片苍茫。对于离群索居者,这是非常理想的地方。你坐在这万山之巅,只能和云对话,和风谈心。我想,最早于此建寺的和尚,其矢志苦修的决心,真是值得我们后代人敬慕。他不但与人隔绝,甚至充满禅意的花、鸟、虫、鱼,也不能进入这一方净土。
在那短命的元朝,金顶寺就是滇西的一座有名的寺庙了。后数百年间,屡毁屡建,屡建屡毁。十六世纪下半叶至十七世纪上半叶,也就是从万历皇帝到崇祯皇帝这七八十年的时间,是朱明政权由盛而衰,政治上的不祥之兆接踵而来,最终导致一个庞大的封建帝国走向崩溃的时期。正是这个时期,金顶寺却走向了它的全盛。在当时云南的一帮官员的赞助下,它由一间茅屋变成了一座有相当规模的寺庙。尔后又围绕寺庙筑了一座“罗城”,尔后又由世袭的黔国公沐天波,下令把云南省城昆明的太和宫殿移来,作为镇山之宝。至此,金顶寺融佛、道于一城,前观后寺,张天师把门,如来佛坐镇,蔚为大观,成为鸡足山第一丛林。
国家不幸诗人幸,乃是因为诗人都是愤世嫉俗的一群,万方多难,诗人正好振臂一呼。但国家不幸佛家幸,似乎有点违悖常理。乱世乾坤,社稷飘摇,人们哪有闲心念佛呢?不过,想得更深一点,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世事未卜,人们看不到光明,不乞求佛又能乞求什么呢?
按佛教的解释,所有的对立生于“空”又灭于“空”。单个的人可以遁于空门,但整个人类显然不可能遁入空门,这就是佛教存在的理由。大难将临,人们总是求助神秘的力量。
站在金顶寺的山门前,看山之闲情,思古之幽情,问佛之禅情,一起悠然而至。这山门的造形和釉彩,似乎含了一些小乘佛教的风格,与我在泰国见到的寺庙有某些共同之处。滇西本来就有着小乘佛教的存在,这种建筑风格的揉合,在内地很难见到。
尽管有马可骑,有缆车可坐,然而来金顶寺的游人,仍是寥寥。入得山门,即是铜殿,过铜殿是九层砖塔,过砖塔是大雄宝殿。
在大雄宝殿礼佛毕,出门听得木鱼声。寻声进大殿之侧的一间局促的僧房,只见一个老和尚正在念着《阿弥陀经》。与之攀谈,老和尚告之,他是四川人,出家前在乡村供销社工作,退休后,跑到鸡足山上出家了。“我现在还拿着退休金呢,每月我的儿子去领。”老和尚这么说着,似乎还有些得意。我顿时对老和尚出家的动机产生了疑问。于是问他,“你知道虚云么?”“虚云?哪个虚云?”老和尚迷惘地望着我,“我没有听说过。”听他这么一说,我施礼退出了僧房。
趁着同行的人去抽签问卦的工夫,我又信步走进了知客堂,一位中年和尚接待了我。他清清瘦瘦,戴着眼镜,举止斯文。通过交谈,知道他释名惟圣,广西人,三年前出家,原是一名报社的记者,现在是金顶寺的知客僧。
看得出来,惟圣是把佛教看作生命的理想。对禅的本质,颇有一些参悟。他认为禅在中国已经消亡。当他得知我游过九华、普陀以及栖霞、灵隐等著名禅寺时,不免感概地说:“你在那些地方怎么能找到禅师!现在中国的寺庙,几乎成了净土天下。而更多的寺庙,一天不做功课都不行,好像佛寺就是功课,这简直成了唱颂宗。这种风气,以九华、普陀最为强烈。南怀瑾说现在中国连证得半个罗汉果位的高僧都没有,很有道理。”
惟圣说到这里,显出一脸的激愤。接着谈到虚云,他又说:“禅宗一花五叶,分成临济、曹洞、法眼、沩仰、云门五宗。虚云大和尚,一人接五宗,是集现代禅宗之大成者,本世纪的禅师,无人能出其右。但拿虚云去和南泉、黄檗、赵州比,不知又差了多少。”
这是我在访禅的过程中,第一次听到对虚云的这种评价。我对惟圣产生了敬意,不是因为他的愤世嫉俗的言辞,而是看出他的确是一位修禅的人。
不知不觉,我与他谈了约两个小时,临别时,我又问他:“在我们中国,现在究竟在哪里能找到禅师?”惟圣不假思索地回答:“昆仑以北,已经有了大乘气象。在桐柏山、终南山的太白顶,还是有一些人在那里闭关。不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哪怕到了他的关外你也看不见。下个月,我就要动身去西北。”
“去寻觅大乘气象?”
“是的。”惟圣充满信心地回答。
惟圣的谈话,等于是给我的虔诚的朝圣的热情,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身居闹市的我,来到鸡足山,便觉得来到了世外桃源,看到连山的古树,生满青苔的浮屠和陈旧的庙筑,我心中产生了隔世之感。可是,在惟圣的眼中,这里依然是熙熙攘攘的红尘之地,依然是禅师们不肯久留的人间之域。
离开金顶寺,在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一处败壁上,留有大错和尚的诗:
山径每回折,幽深别有天。
到门先报鹤,小坐便为禅。
水曲堪忘世,松高不计年。
往来经咒远,次弟洗尘缘。
这位大错和尚,原名钱邦芑,明崇祯年间当过御史,巡按云南。明亡后,便入鸡足山削发为僧。他的丛林生活,后人少有提及。但他修撰的《鸡足山志》,却是今天能读到的鸡足山最好的志书了。很显然,他之出家,乃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仍属于“不得志而逃于禅者”一类。所以,他认为鸡足山的松高水曲,均可以洗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尘缘。毕竟,我们都不是真正的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