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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鸡足山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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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佛性的光辉

丹桂飘香的九月,我同一班朋友,从昆明出发,专程游了一趟鸡足山。

鸡足山古名清巅山,又名九曲山。在大理地区的宾川县境内,面积约五十平方公里。峰峦攒簇,盘曲九折,前伸三支,后拖一矩,宛如鸡足,因此山以形名。

鸡足山的出名,与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尊者有关。

《五灯会元》记载:

说偈已,(迦叶)乃持僧伽梨衣入鸡足山,俟慈氏下生。即周孝王五年丙辰岁也。

《曹溪一滴》亦有记载:

一日因阿难问曰:师兄,世尊传金缕袈裟外,别传个什么?迦叶召阿难,阿难应诺,迦叶曰:倒却门前刹竿,著即付给与阿难尊者。复以夙约必别于阿世王,入鸡足山席地而坐,自念今我被粪扫服,持佛僧伽黎,必经五十七俱胝,六十百千年。至弥勒出世,彼时阿难亲刻尊者像一尊,遗于华首门,今迦叶殿所供小像是也,出自古通。

另外,《大唐西游志》,《法显传》等书均有同类记载。迦叶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中国禅宗把他列为传承佛法的第一代祖师。据说,迦叶持着一件金缕袈裟,带着舍利佛牙,来鸡足山传布佛教,并入定于鸡足山主峰天柱峰下的华首门,等待弥勒菩萨的出世。至今,山中尚有多处迦叶的遗迹供人凭吊。但是,上述的记载和传说,尚未得到史料证实。从时间和当时印度佛教活动的范围来看,迦叶是不可能来到鸡足山的。为此,历代学者与佛教中人一直争论不休。学者重考证,僧人据佛典,各有所恃,互不相让。这也算是佛教的一大悬案了。

尽管这种争论还会旷日持久地沿续下去,鸡足山因为迦叶而成为了佛教名山,却已是不争的事实了。

中国的佛教在唐代已是鼎盛时期,那时的云南,虽然属南诏国,但中原的佛教,已影响到滇西。宋代,南诏国脱离了中原的统治,直到元朝,忽必烈消灭了南诏国,滇西才重新并入中国的版图。佛教作为中原文化的一部份,这期间在滇西的传播达到了高潮。整个滇西,几乎已是“无山不庙,无庙不僧”了。而鸡足山的佛教,这时也进入了全盛时期。全山有36寺,72庵,僧侣最多时有5000多人,成为了名符其实的佛教名山。由于元朝的历史太短,鸡足山留下来的佛教史迹,多半是从明代后半叶开始的。此前的唐、宋,虽然禅宗大兴于中原,但棒喝之风,公案之习却不曾扰动鸡足山的暮鼓晨钟。作为名山,宋人撰写的《洞天佛地记》亦把它遗漏。而像李、杜、欧、苏这样的唐宋时期的大文豪,也没有谁登临赏玩过鸡足山的高峰深壑,为它的林泉风度留下只言片语。

作为山,鸡足山是古老的;作为名山,比之中原大地的三山五岳,鸡足山则又年轻得多了;作为佛教名山,尽管它有最古老的传说,尽管明朝的大错和尚,已把它与五台、峨嵋、普陀、九华并称,但因其地偏远,在国内的影响力,却不能和四大名山相比。本世纪来,鸡足山名声渐远,特别是八十年代以后,国务院将鸡足山列为重点佛事活动场所向外开放,加之交通条件的改善,鸡足山的游客与香客,才逐渐增多,现每年上山旅游者,都有十几万人次。

我们一行,三部车子十一个人,昨天下午从大理出发,在宾川县城吃过晚饭,尔后披着浓浓的夜色,驰上鸡足山的简易车路,一路之险,不可名状。来到我们下榻的满月苑旅店时,已是深夜十二时了。斯时山高月小,苍岩如墨;松风起伏,钟鼓不闻。加之这旅店的电灯只供应到晚上十点钟,每间房只分得一根蜡烛照明。大家本已疲乏不堪,于是便免了夜游或者夜话的兴趣,各自睡觉去了。

当清脆婉转的鸟啼,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只见一团一团的浓绿,同柔和的曙光一道,从窗缝中直往房间里挤来。急忙披衣而起,洗漱毕,走出满月苑的大门。

这时,我才看清这旅店是在山腹之中,周围的千万树松栗,堆岚耸翠,形成一堵堵丰腴而又潮润的绿色的峭壁。满月苑便在这丛丛峭壁的底部。

顺着满月苑右侧的一条窄仅盈尺的小路散步而去,这小路两旁长满了蕨草与香蒲,它们的茎叶上缀满了露珠。走了不过十几米远,我的两只裤腿已经湿透了。小路通向一面生满灌木的缓坡,走到那里,我忽然听到琤琤琮琮的水声。寻声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又是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原来我们并不是在底部。这道峡谷从我的脚下垂下去。缥缥缈缈的林木,仿佛烟缕一样袅袅升腾。偶尔有几块岩石,突兀于林木之上,满覆苍绿的地衣。断续的水声便是从岩石与林木的底下升上来的。独自伫立在菖蒲丛中,沐浴着溢彩飘香的翠雨和翻崖喷雪的溪声,顿时,我的内心充满了出尘的喜悦。

近年来,我常游名山大川,也走过一些佛教名山。虽然都有名,但其内质却迥然相异。黄山、张家界一类,以岩峰丘壑之奇特为胜,普陀、九华一类,其山形以浑厚质朴见长。这符合佛家的朴实无华的宗风。看来菩萨道场的遴选,也有共同的美学原则可寻。按佛家的观点来看,一切万物皆含佛性。既然一切万物,当然就包括山川草木了。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都值得赞叹,山川草木也有各自的生命形式。林木青又黄,花草凋又开,岚雾的卷舒,溪泉的流动,便是各自生命的智慧活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光中、声中,皆有佛的存在。来到鸡足山的第一个早晨,面对眼前的山水所给予的幽玄的意境,被我携上山来的不可思议的世界,不可理喻的人生,顿时都消融在佛性的光芒之中。

当我顺着这条窄窄的山路继续前行时,水声渐远,我忽然听到另一种声音;低低的,长长的,犹如悄声慢唱。这声音有点凄恻,又具有某种诱惑。越往前走,这声音越是明朗,连夹杂其中的更低的木鱼声我也听到了。这是和尚们的颂经声。终于,我看到了林子那边一座寺院的红墙以及乌黑的飞檐了。

二祝圣寺怀古

这是祝圣寺。

上山之前,我已研究过有关鸡足山的典籍。祝圣寺原名钵盂庵,建筑在满月峰之侧的钵盂峰下。是明代嘉靖年间一位姓陈的居士创建的。在鸡足山中,钵盂庵算不上有名的寺院,现在,由它而改建的祝圣寺,倒成了山中最具规模的大庙了。

这一改建工作,是由虚云和尚完成的。

关于虚云和尚的生平,我已在另外的文章里谈过,在这里,只谈谈他与鸡足山的因缘。

1902年,已经63岁的虚云和尚,在朝拜了峨嵋山后,又过晒经关、火燃山,至会理州入云南省界,过永北县,渡金沙江来到鸡足山。这是虚云和尚第二次来鸡足山。第一次是他50岁时,他入山朝拜迦叶菩萨的遗迹。当时山上各寺庙的和尚们,均是子孙相袭,僧俗不分,像虚云这样的外地和尚来,根本不许挂单。虚云深感山中僧规的堕落,发愿要重振鸡足山的佛教,但他知道当时机缘未熟,只能怆然离开。这次二度重来,他先往鸡足山中各处寺庙进香。这些寺庙仍同当年一样,不许他挂单,他只能和同行的戒尘和尚露宿在荒坡野树下。尽管如此,鸡足山的僧人仍怕这个外来的和尚名高盖主,不准他在山上居住。他只得带着戒尘,涕泪下山到了昆明。在福兴寺闭关一年。到了1904年春,因归化寺和尚契敏等人的恳请,虚云出关,先在归化寺讲《圆觉经》,《四十二章经》,皈依者三千多人。尔后又应梦佛上人的邀请到筇竹寺讲《楞严经》。一时间,虚云在昆明的声名大震。时任大理府提督的张松林和李福兴,率一帮官绅,专程来昆明把虚云迎至大理府的三塔崇圣寺,请讲《法华经》,皈依者又数千人。李提督盛情挽留虚云就住崇圣寺。虚云说:“我不住城市,我早就发愿要在鸡足山挂单,但山上的子孙不许。今诸位护法,若能为我在鸡足山圈一片地,我愿在那里开单接众,以挽救滇中僧众,恢复迦叶的道场,此老纳所愿也。”李提督称善,着令宾川县知县办理。由于官方的支持,虚云回到了鸡足山。他并不想住进那些现成的有僧人住持的寺院,而是找了一个已经坍塌的破院来安身,这破院便是钵盂庵。

钵盂庵自嘉庆后,已无人住。虚云驻锡于此,发觉钵盂庵香火不旺的原因,是因其大门外的右方有一尊白虎样的巨石蹲跪在那里,导致佛位不安。他决定斫碎巨石,在那里凿一个放生池,化解白虎之不祥。于是请来石匠斫石,谁知斫了几天,巨石连个裂痕也没有。遂将巨石周围的壅土剥去,才发现这是一块无根的巨石,高九尺四寸,宽七尺六寸。顶平可结跏趺坐。虚云又招来百余名山民,让他们把巨石往左移二十八丈。山民们拼力干了三天,这巨石动也不动。山民们感到劳而无功,于是一哄而散。虚云心知这块巨石不移,钵盂庵的改建便不会成功。于是他祷之伽蓝,讽颂佛咒,率领追随他的十余位僧人,居然把那块巨石移到了原定的位置。

这件事在鸡足山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远近百姓都赶来看这一奇迹,无不惊为神助。好事者题为“云移石”,士大夫题咏甚多,虚云自已亦写了两首诗:

嵯峨怪石觅奇踪,苔藓犹存太古封,

天未补完留待我,云看变化欲从龙;

移山敢笑愚公拙,听法疑曾虎阜逢,

自从八风吹不动,凌霄长伴两三松。

钵盂峰拥梵王宫,金色头陀旧有踪,

访道敢辞来万里,入山今已度千重;

年深岭石痕留藓,月朗池鱼影戏松,

俯瞰九州尘外物,天风吹送数声钟!

巨石既移,虚云在鸡足山也就立住了脚。此后,他又经行万里,为重修钵盂庵募集经费。他走腾冲,经畹町到缅甸之仰光,又渡海至槟榔屿,再至台湾、日本,又由大坂乘船到上海。这一路行来,已是一年有余,其间募得银两,陆续汇寄到鸡足山,由留在山中的戒尘督修钵盂庵。等到虚云到上海时,新修的钵盂庵已经落成,并由虚云更名为迎祥寺。新寺气势恢宏,成为山中最为壮丽的禅刹。此时,虽是光绪皇帝当朝,却是慈禧太后权倾朝野之时,而虚云的大名,也是轰动京师。肃亲王善耆以及庚子之乱时随銮的一帮王公大臣,都联请虚云晋京护法说戒。虚云到北京住了几个月,又由肃亲王发起,总管内务大臣将请颁《藏经》给鸡足山的一纸奏折呈给了光绪皇帝。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六日,皇帝准奏:云南鸡足山钵盂峰迎祥寺加赠护国祝圣禅寺,钦赐《龙藏》,銮驾全副。封赐住持虚云,佛慈洪法大师之号。

这就是钵盂庵变成祝圣寺的由来。

现在,我站在祝圣寺的山门前,内心中有一股隐隐的激动。去年的深秋,在苍茫的暮色中,我曾造访虚云佛国之旅的最后一站――江西省云居山的真如禅寺。在那座天然城堡一般的名刹道场里,我听到吉祥的晚钟,荡漾在猩红的枫林和宁静的炊烟里。一年后我又站在这西南边陲的鸡足山中,再次体会布满大地的佛陀慈悲的光芒。斯时,朝霞满天,红红的枫叶,白白的芦苇,郁绿的松林和深褐色的岩石,都因这亮丽的霞光变得晶莹而又温柔。虚云一生,重修了很多寺庙,最著名的当数禅宗六祖慧能的祖庭曹溪南华寺、禅宗大师文偃之祖庭乳源云门寺、昆明西山的华庭寺以及这鸡足山中的祝圣寺。据《楞严经》记载,自释迦牟尼出世之日起,第一个一千年为正法时代,第二个一千年为像法时代,兹后的一万年为末法时代。虚云生于1840年,卒于1959年,享年120岁。他谢世之日,值佛历2986年,佛教的像法时代只剩下14年了。从1973年,佛教开始进入了一万年的末法时代。考其典籍,中国佛教像法时代的第一位禅宗大师应是云门文偃,最后一位禅宗大师则非虚云莫属了。从云门文偃到虚云,中国禅宗盛极而衰,一衰再衰。到虚云住世之时,禅宗不仅为世人所不识,就连寺庙中的僧侣,亦吃不下一杯赵州茶,半个云门饼了。中国佛教的两个最主要的宗派即净土与禅,两宗从一开始就有争论,激烈时甚至无法调和。历史上只有少数的宗师大德能将禅与净土融为一体,创造佛教的中兴之象。毫无疑问,虚云属于这种伟大的佛教人物。禅宗是最能体现中国特色的佛教,虚云一人承接了临济、法眼、曹洞、沩仰、云门等禅宗五派,所谓“一花五叶”,是集禅宗之大成者。同时,他又深得净土的宗风,得到各派僧侣的拥戴。尽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处于像法时代向末法时代的转型期,个人的移山心力,毕竟无法挽住时代的潮流。这一点,从我踏进祝圣寺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感觉到了。

山门与大雄宝殿并不在一条中轴线上,门在殿之右侧。虚云是深谙风水的,如此来建,当有他的道理。大殿正面是一面大照壁,两旁是侧门。左右侧门的门头上,各有一句联语,合起来是:

退后一步想

能有几回来

这副对联明白如话,含意却深。

照壁之外,是深深的峡谷。后退一步,便要置身峡谷之中了。那里有淙淙的溪流,缤纷的野花,茂密的丛林以及通向山外的青石小路。对于严守《百丈清规》的苦修的僧侣,是不肯踏上这青石小路而走向山外的城市。城市是人欲横流的地方。人们沦为物质的奴隶,贪婪地擢取财富和感观的享乐,不惜以牺牲自己本来纯洁的精神为代价。“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愤世嫉俗者和矢志苦修者都有这种感受。当心力交瘁的人们偶尔摆脱尔虞我诈的俗世生活,来到这深山中的寺院,面对肃穆的佛光时,他就会体验到那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是被束缚的心的解放。他眼前的佛像、香火、法器与袈裟,都闪耀着迷人的光彩。“哎呀,这地方真好,我应该经常到这里参拜!”生出喜悦心的人,往往会这样的感叹。但是,你究竟“能有几回来”呢?一旦你走回到城市,便又像一只陀螺,遭受生活之鞭的抽打,身不由己地旋转着,须臾都不能停止。

我想,前来祝圣寺的朝拜者,大部分是不可能明了这幅对联的深刻的寓意。或者说,更多的人无缘见到这幅对联,因为他们迷恋万花筒样的城市,根本不想进入鸡足山来洗涤被污染的心灵。

这就是祝圣寺香客寥寥的原因。

我走进大雄宝殿,香烟袅袅,钟罄横陈,早课的僧人已经散去。被阳光照耀的佛像,依旧那么庄严,并不因为置身在末法时代而显露那怕是一星半点的愁苦。虔诚地礼佛之后,我在大殿里轻轻地徘徊,缅想90年前,虚云重建祝圣寺的种种辛劳。寺外已不见那尊“云移石”了,但虚云为此而吟颂的“俯瞰九州尘外物,天风吹送数声钟”的诗句,依然像一团团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烧。

这时,一位年纪很老的和尚走过来,我施了一礼,问他:“师傅,你住寺几年了?”

“三年。”

“虚云在这寺院里,还有什么胜迹?”

“什么虚云?”

老和尚这一句反问,使我沉入深深的悲哀,见我迷茫,老和尚又热心解释:“我们庙里,没有哪个叫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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