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丹青难写是精神(1 / 2)
“这就是休泰为本朝所作的史书吗?”刘裕翻看着手中的纸册,忽而展颜一笑,道,“这等神异之说,天下人也会相信吗?”
刘裕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石枕上,石枕上传来微微的寒意,暂时压制住了伤痕带来的痛楚。
他登基时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君主,平时坐卧都必须靠在寒凉的东西上,靠寒意来麻痹散发炙热痛苦的金创。
在他年轻的时候,亲冒矢石的勇敢给刘裕带来功勋和地位上的提升,那时他血管里的血流的比现在要快的多,更加汹涌,恢复力也更强,根本不在意这些刀伤。
然而,时间给他的宽容终于还是有限的,在这几年来,战争所留下的伤口一年比一年痛苦,折磨着这个精神仍旧十分坚毅的君主。
但刘裕的意志力毕竟远胜于常人。
此刻,他看起来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就连站在他对面的王韶之,都看不出半点刘裕正在忍痛的模样。[1]
“正是,”王韶之小心地垂下眼睛,盯着刘裕手中史书的一角,“不知陛下唤臣过来,是书中有哪一点所言不当……”
“朕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身怀异宝,”刘裕看了一眼身侧的石枕,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上面所言的种种奇事,实在有些荒诞。从跟随刘牢之到现在,朕大大小小经历了几百战,具体数目,恐怕自己也数不清了。但每次受伤,都赖军医医治,何曾有过什么和尚,鬼怪献药的奇事?如果真的有这种神奇的药物,朕又怎么不会把这种药分送给将士们呢?”
他盯着王韶之那保养良好的,一看就是属于出身高贵的世族郎君的面容,似乎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而王韶之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道:“臣惶恐,但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你说。”
“历代史官著史之要,说来说去不过是‘鉴戒后人,褒贬人物’八个字而已,”王韶之垂下双眼,恭敬地道,“臣何尝不知道这些文字的荒诞?但您是天子,自然应该有天意在身。如不在帝王本纪中添加这些文字,又如何能够警戒后人礼敬天意,约束自己呢?”
刘裕盯着王韶之蓄着薄薄须髯的嘴唇,王韶之尽量将言辞修饰得华美动听,但他话语里未尽的意思,刘裕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像你的其他帝王前辈一样,假装你得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的帮助,你的力量来源于天命对所钟爱之人慷慨颁布的赏赐,而不是饱受孙恩卢循之乱折磨的士庶黎民。
“休泰此言差矣,”刘裕于是打断了他,“朕当年挥兵三吴,同行的其他将领大多放任手下士兵劫掠,而朕能约束住他们不去劫掠民众,收拢民众,抚恤孤幼。这才是朕手中,真正的良药。”
王韶之面容波澜不惊:“陛下所说,才是您能得国的正理,臣回去之后,一定会加上这一段内容。”
“嗯,你先下去吧。”
挥退王韶之后,刘裕疲惫地靠回到石枕上,揉了揉额头。
自从登基之后,他所熟悉的金戈铁马就离他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越来越多的乌衣王谢子弟出现在他的身边,试图用他们的巧言蜜语,把刘裕拉入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充满了上流社会氛围的世界。
在那里,他是一个,出生时就有两条龙陪伴在身边的天命之子,而不是落魄时沦落到编草鞋为生,靠着一次次浴血奋战摸爬滚打上来的寒人子弟。
这些甜言蜜语围绕着他,有时甚至使他感到飘飘然,刘裕能够靠自己依旧敏锐的判断力来抵抗分辨这些恭维,但他依旧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他只有一个人,而且正毫不意外地走向生命的落日。
而这些士族又如何呢?
淮水绝,王氏灭。
这是当年东晋的名相的王导淮水时,占卜得到的预言。
淮河自然不可能断绝。而这些簪缨世族的争权夺利也永不可能停息。
刘裕叹了口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被冰凉的石枕同化。
这旧日伤口留下的炙热痛苦,终究有一日会被寒意压制吗?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