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1 / 2)
世界上可有人爱公理会胜过爱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子儿女,身份名位吗?
十五岁的褚渊不知道。
如果真有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痴人。
他盯着自己那双磨破了脚的草鞋,心里有些委屈。
耳边,异母弟弟的抗辩声仍然不断传来:“……不是我们先动手的,是隔壁家那老伧先嘲笑我们!他说我们家人改换草鞋,是要在索虏进军时全家逃命,他还辱及祖父,说我们家先背弃零陵——”
“——阿澄!”
嫡母吴郡公主略带威胁的警告声阻止了弟弟接下来有些危险的言论。
弟弟不甘心地将头拧向一边,而年少的褚渊与弟弟并排跪下,他仍然是那副沉默的姿态,恭敬地垂下眼睛。
有什么不能说呢?
祖父兄弟身为晋室司马氏的外戚,却在王室倾颓之时,选择倒向了刘裕一边。
虽然神州易主乃是常事,但他们兄弟选择站队的方式却并不光彩。
——就是杀死自己亲生妹妹的孩子。
司马氏的末代皇帝司马德文,娶了褚家的女儿褚灵媛。而在这位不幸的君主被废为零陵王之后,褚家兄弟就毒杀了他生下的所有男孩。
在那之后,他们又直接动手,骗开自己的妹妹后,用一床棉被杀死了司马德文。
哪怕是在晋代这样的乱世,祖父的行为也足够骇人听闻。
想到这里,褚渊不禁想抬头看看一向严肃的父亲听到家中的隐秘被人揭破,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父亲也有过像他一样的羞愤和不甘吗?
他这么想着,也当即就抬起了头。
但父亲连一根胡须都没有动上一动,仍然是那副冷静,严肃,自持的表情,也仍旧是那副常常被人称道的端庄仪态。
“我家如此行事,不过是居安思危罢了。”父亲低下头,望着刚刚和邻人打过架的两个儿子,语气纹丝不动,“人之常性,不能不爱身。”
世上可有什么东西能胜过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吗?
如今,三十岁的褚渊仍然不知道。
但当他和南郡公主的长子在元凶之乱中被杀害消息传来的那天,他理解了父亲所说的话。[1]
褚渊茫然地睁开眼睛,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他所在的时间已经不是十五年前受到瓜步之战波及的建康。
而是十五年后,一个被宠坏了的,乍然间得到了最高权利,所以任性妄为的公主的府邸。
刘楚玉和她的弟弟刘子业一样,在先帝刘骏在位期间都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冷遇,因此,当这对姐弟拿到南朝的最高权力以后,也就加倍的肆意妄为起来。
褚渊几乎可以预见到这两个还不知道自己掌握了什么样权力的孩子的悲惨下场。
因此,他也必须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和性命,不能和刘楚玉有丝毫的牵扯。
褚渊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何戢的卧房,而何戢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整个房中空空荡荡。
褚渊坐起身来,刚想叫人更衣,就听见那个梳着双鬟的面熟侍女,站在屏风外面道:“褚郎中,阿家今天想召集文会,请您过去点评一二。”
褚渊一阵头疼,刚想强硬回绝,就听见那侍女道:“阿家说,为府中遴选家令,也是郎中职责所在。”
就算精神状态实在堪忧,刘子业也没有在他当初递给刘楚裕的那份手诏中发出什么惊世骇俗之高论,而是随便找了个为府中挑选傅,令的借口把他支了过来。
褚渊还想再挣扎一二:“昨日饮酒过多,身体不适,不知驸马是否可代我前去——”
王妙珠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驸马今日也接到了邀请,阿家说,如果郎中身体不适,文会后,他就单独来探望郎中。”
褚渊:……这小孩子怎么这么难缠。
他当即动身,想要去寻找何戢商议一二。
而此刻,何戢跪坐在略有些凌乱的书房中,望着手中的一份书信,陷入了沉思。
昨天和褚渊的那番对话给了他深深的危机感,一回到府中,他就赶到书房,准备连夜挑灯夜读,恶补文化知识。
没想到书房中根本即没有多少经传史书,也没有什么具有重要意义的奏章表文,全都是他前几年去世的父亲和祖父所留下的来往书信,他随手打开一封查看,没想到一看就入了迷,直接来了个通宵。
咳,这不能怪他不爱学习,实在是八卦的天性占了上风。
简而言之,从这些书信上来看,原主的父亲何偃的一生,是一个嘴炮弱者不断战斗的一生。
上到和自己祖父何尚之同辈论交的八十岁文坛老前辈颜延之,下到何偃六岁的小外甥王绚,又或者是昨天一起饮酒的那位好友张融的父亲——张畅,这位嘴炮弱者全部不予留情,见面就开始挑衅。
只要对方是位活人,并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就会遭到何偃的疯狂输出。
连六岁大的小外甥都不放过!
而且,更不幸的是,这位嘴炮弱者在言语争锋中从来都没有占到过上风!
连六岁大的小外甥清谈功力都比他高深![2]
何戢放下信纸,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清谈水平……应该不会遗传吧?
……那他以后还能在辩论赛中战胜张融吗?
面对着眼前的莺莺燕燕,刘裕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昨天从宫里回来,霎时间听到噩耗的他没能控制住情绪,还是颓废了一段时间。
今早醒来,他反思了一下重生这两天以来看到的朝堂制度,社会生活和上层贵族的生活状态,得出了一个结论。
——目前这个大宋可能不太行。
先不说被打上逆贼名号,还不知究竟为了什么被处死的刘义恭,就是昨天在华林园中见到的,刘子业肆意虐待诸侯国派来使节的景象,也让刘裕感到帝国下有一股暗流在默默地汹涌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