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次日,他登基,我只是躲在了一边,漆巾遮发,着一身玄衣。十九年来,我惯穿玄色衣衫,或许如此,便可将我隐于晦涩黑夜。
很早时候,便听晨钟,唤众人祭天,我一夜无眠,理了理微皱的衣襟,看着外间端庄行走仍压抑不住欢愉的人群。
他是个很得人心的帝王,年轻,爱笑,便是宫中的下人们也都很是亲近他。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自我房门走过,我躲在门后,没有被他瞧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娇俏女子,我认得她,是他麾下一大将的女儿,想来,也可算是开国元勋的后裔,与他,也到底般配。也还不过十五六模样,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一眼望透,没有半分杂质。这样的眸子,最是让人深陷其中。
他已经二十余了,如今天下稍安,身边的人,自当催促他早些嫁娶,开朝创代,最要紧的,还是子嗣延绵。
一直待到众人散去,我才离开房门,追随其后。
祭天之地远在潼山,他特意为我在宫门备了车驾,我到时,也只剩那一个车驾,连驾车的小厮,也已经不愿再等,而不见人影。
仰头望望天色,尚早。
拆卸一番,我翻身上马,径直扬鞭而去。潼山,是在南边。
夹道的欢呼迎驾使我目眩,我也只得绕进空空的巷子,躲避人群。我不愿因我这一副样子,叫人将他说成豢养妖孽的暴君。
至潼山广华台,日头渐足,好在行至山中,时有荫蔽可循。及至众人进入方场,我寻到石像背后方寸之地躲藏,石像投下的阴影一寸寸挪窄,我眯着眼睛,看着汉白玉的雕龙方砖,不敢再动。
庄严的礼乐,一切,都彰显着他九五之尊的雍容气度。
这场盛大的开国祭典,于我的记忆,或许注定只是这一片礼乐。
阳光渐渐刺目,我已不能视物。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沉郁的四周忽然骤然欢呼彻天,我知道,他完成了那仪式,正式入主这北方大地。他是王,万人景仰。他立于万山之巅,俯视天下。疮痍,蛮荒,困厄,所有人将他当做救世主,期望着他解决这一切。我深信,他可以。
眼角晃过甲胄的光,许是那个侍卫站累了的异动,使我本就虚弱的两眼越发迷离。下意识望去,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晰,只是莫名的,一阵心悸。
我总是能冥冥之中感受到什么,便如同三年前,他推开廖家大门的那一刻,明明看不清眉目,明明没有半分交集,却那般深刻的感受到他身上吞天卷地的气势和波澜。这中间三年,他虽一直与我说笑,然而,他登上高坛,站在万众眼中之时,那阵气势,我也感知的明显,一如三年前。
而现下的这阵心悸,我越发觉得不容忽视,只是瑟缩了身子,更深的躲在阴影里,偷偷看过去。
那人,是谁?这阵心悸……我按了按心口,如此熟悉。
忽然间,看着那人按剑的动作,我明了了,透彻清晰。
容不得思虑,顾不得阳光,我奔命的冲出去,不管人群的惊呼,不管他自远方递来的灼灼目光。
那个人,我知道!绝对不可以让他拔剑,绝对不行!
“廖魇!”他的惊呼,穿透人群,我微微侧头,只是脚下,半步不敢停顿。
那人见我如此,奋然拔剑,揽臂便要捉住临近的人。
入得了广华台之人,哪一个不是开国的功臣,哪一个,日后不会飞黄腾达,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哪一个,是伤得起的!
我拼尽一切,飞身一扑,撞开那险些被他抓住的人,手下意识的挡在了剑上,剑刃锋利,掌心一片冰冷。
那只手狠狠握住我的腰,扳过我的身子,我抬眸,顶着骄阳,是他!八思尔吉裕!他当真没有死!
“皇上!护驾!”四下一片慌乱,我眼前朦胧,只能勉强看见,一抹明黄渐渐变大。抬手,别来,即墨东离,别来。
“放开她!”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半分多余的赘述,这就是全部。
颈上冰冷,八思尔吉裕在我的耳边大声喊着鬼方话。他是要天下人知道,他们所恭敬推崇的君主,曾做出与外敌勾结这样不耻之事。只是如今,将刀架在女人脖颈上的他,又有多么崇高吗?
“八思尔吉裕,你放开她,你的要求若是不过分,朕可以给你。”他说的不卑不亢,没有半句鬼方话掺杂。他明白如今利害关系。
八思尔吉裕依然嚷着鬼方话,即墨东离扭头向着身侧的下人说了什么,忽然神色骤变。明明身处他如此地位之人,不会有这样的心迹坦露,然而,我却分明的感受到了他的心神,他的心跳,仿佛我们之间,并非隔了那样重重的人墙。
“你若是要朕的江山……”他的话,令四周一片唏嘘,“朕无法拱手。”
颈上的剑刃,忽然近了些。
“别。别碰她。除了旁人的性命和江山,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给你。”
八思尔吉裕的声音在我耳中已近朦胧,炽热的阳光刺进双目之中,我已经无法再顾忌许多,几乎便要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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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一句,我终究是听清楚了的,是一句伏契话,我不要旁人的命,我只要你的命。
没有人再发出声响,只有甲胄骤紧的窸窣声,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去护佑他,我的心里,忽然有一丝宽慰。他本该便是值得旁人以命相待的人,他值得,但他不会借此为托辞攫取他人的性命。
“我的命给你,让她活。”他的话,不温不火,说的四平八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那一个“朕”字,换成了“我”。不是皇帝,便可以抛下所有。
“皇上!”“陛下!”惊呼阻拦之声又起,然而,恍惚最先入耳的,是清透的一句“即墨哥!”。
那恐怕,便是晨起时陪他一同的清秀女子。她与他的亲近,那般明显,然而他待她的好,却也只是为人兄长的宽厚。我原想,即便只是一点兄长的情谊,也好过后宫佳眷的露水恩情。只是如今,仿若知晓了他的心一般的,忽然笃定的相信,即便有这么一点微薄的情分在,他亦不会将她置于最亲近的身边。或者,我贪心的想,他永不会为她说方才那句话,以命换命,那般干脆彻底。
他总说前世如何如何,其实,这一辈子,有一个人肯为我舍出命来,我已经知足。
哪怕是当下便撒手而去,我知道,我会含着笑。
仿佛洞晓了我的心思一般,他忽然一声高呼:“廖魇!我不许你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