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5 章 落定(七)(2 / 2)
盛和帝没有挽留。
望着傅芝离去的背影,盛和帝才突然意识到,先生也老了。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送出门去。
所有人都会老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特权。
待傅芝离去,他才问内侍,“秦阁老呢?”
内侍疑惑道:“今日不该阁老轮值,故而一早便散衙归家了,陛下可要着人去请么?”
“不必,”盛和帝摆摆手,忽笑了下,“只是问问。”
瞧,这就是秦放鹤,他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也太清楚什么时候该举荐什么人坐什么位子。
哪怕斗,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从来就是这场盛大游戏中的顶级参与者。
所以别说是翰林院掌院主动请辞,即便真是秦放鹤举荐了孔姿清,内举不避亲,孔姿清也真的太合适了。
至少盛和帝现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理由来拒绝。
是孔氏一族没有分量,还是孔姿清这个人没有分量?
早年他的族兄在高丽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手段稍显恶毒,见不得光,朝廷不也是装聋作哑,多年不晋升吗?
若再不答应,满朝文武都该有意见了。
这就是秦放鹤最棘手的地方。
他从来不介意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朋友还是敌人,能利用的全部利用。
就好像现在,倘或此事真的是他所为,那么他就在光明正大地搞阳谋:你看得见他出招,甚至也明白他的用意,但就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万一拒绝了孔姿清,他还有后手,再要提别人呢?
好歹是堂堂首辅,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唔,皇帝果然不好做……
尤其下头的臣子们太能干了,尤其不好做。
盛和帝用力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累。
才穿上这身龙袍几天?就好似已经过了几年那么久。
他来到榻边,努力回忆着当年天元帝的动作,找了个熟悉的角落,试探着靠上去。
闻着熟悉的熏香味,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父皇不在了,我是皇帝,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除非能尽快找出一个各方面压过孔姿清一头,哪怕能与他抗衡持平的人选来,把这件事圆过去。
否则,就必须等着秦放鹤继续出招。
但即便如此,孔姿清也必须得调回来。
可如果不给他这个位置,回来,又是个大麻烦。
出身、资历、功劳,甚至是忍辱负重的名声,他都有了。
正经翰林院科班出身,若不做掌院,便只能升不能降。
再往上,可就是正三品了,无论放到六部哪个衙门之中,都是立刻能用的实权人物。
更不好办。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如果稍微不到位,不用秦放鹤出手,天下各大世家、清流、文人全都
要闹腾……
六部……盛和帝下意识换了个姿势,思绪翻飞。
如今六部之中董门成员不多,但真得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董春去世,真的就更安稳了吗?
先生口口声声担心秦放鹤成为第二个卢芳枝,那么先生自己呢?先生的先生呢?
他们岂非更像?
还有柳阁老。
柳文韬为什么退得这么痛快,真的怕么?怕外面悠悠之口?
那是笑话。
只要掌权者信任,外面的非议不过乱风过耳。所谓官声,也不过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罢了,不足为惧。
是该安排的也差不多安排好了,时候到了,借着台阶下罢了。
次日秦放鹤上朝,半路遇到汪淙,师兄弟二人的轿子紧挨着说话。
这会儿天气还有些热,昨儿夜里才下了雨,轿内其实是有点闷的,但秦放鹤曾经历过刺杀,一朝被蛇咬,如今也着实怕井绳,已鲜少当众骑马了。
“郑掌院懦弱,是否会动摇?”
对郑掌院,汪淙没什么私交,一直以来的印象就是根墙头草,之前听秦放鹤说找了他,总觉得提心吊胆。
“自然会动摇,此乃人之常情。”秦放鹤摇着扇子坦然道。
汪淙:“!!”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了什么!
秦放鹤失笑,“若非如此,此计也就不成了。”
这世上的人情往来,终究逃不过一个“利”字。
“正因他懦弱,所以才更擅长趋利避害,既然答应了我……商人尚知一货不可两卖,更何况郑掌院?若再去帮傅芝,便是背信弃义,先恶了我。一日不忠百日不用,傅芝也不会信任他,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自郑掌院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便不会有背叛的可能。
果然,秦放鹤去到内阁后不久,吏部就接到旨意,命北国子监祭酒孔姿清预备年末入京述职。
秦放鹤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成了一大半。
只要孔姿清能回来,一切好说。
当日盛和帝对傅芝的敲打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切都顺畅得不可思议:
傅芝一旦安稳下来,秦放鹤也没有继续发威,朝廷上下一片平和之气。
而盛和帝也理解了一点先帝缘何对秦放鹤如此器重:此人是真的很好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寸,办事细致周密,你想得到的,他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他永远只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半个鬼影都不见。
他也不会凭借和倚仗自己的资历、荣耀和功绩,在任何人面前要挟、喋喋不休。你服气便服气,不服气,他就再用实际行动让你服气。
秦放鹤确实真正做到了“就事论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盛和帝也进一步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臣子、潜在的竞争对手,却对这个
人心悦诚服,因为他是真的不贪功,也真的不介意你之前到底是什么立场,必要的时候会毫不迟疑地推你一把。
只要不继续跟他对着干。
到底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臣子,盛和帝难以对秦放鹤交付全部的信任,所以前前后后,也冒险试探过几次:
曾有几桩肉眼可见会立功,方便刷资历的轻快差事,盛和帝不打招呼就直接分派给与秦放鹤一党毫无关联,甚至是敌对的人去做。
秦放鹤知道后没有反对,只是例行分析了此人的能力和长短,要么痛快拨款,要么再建议添几个不同阵营的可靠的人辅助。
直到对方凯旋,期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干预。
流畅,就是非常流畅,哪怕盛和帝学富五车,现在也只能找到这几个词:如臂使指,随心所欲,指哪打哪。
以前看父皇用时,他就知道很好用,但是看别人用和自己亲自上手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舒服!
就是非常舒服!
当然,对外一直很强硬地坚持主战就是了,盛和帝不止一次颇为头痛地想。
“这个,阁老,”转眼又是十一月,各部各衙门的预算和结算都报了上来,盛和帝看着明晃晃的天文数字,不禁肝儿颤,“这一二年我朝未有对外战事,兵部三百万两,工部二百八十万两的开销,”他谨慎地筛选着用词,委婉道,“是否过分宽泛了些?”
“臣不以为然,”秦放鹤一改对内的包容,虽然是笑着说,话里话外却显然没有什么让步的意思,“先帝在时,开疆辟土,这些地方都需要将士们屯兵镇守,马匹、车辆、火器、铠甲等等,都要银子。再有原交趾新增海岸线,也要扩充水军,这些也要工部帮忙添置……”
一切恐惧都源自于火力不足,我大禄幅员辽阔,国家财政连年攀升,军费当然也要跟着上涨。
涨!
“哦,这些朕也明白,”盛和帝觉得挺有道理,但真要拨款,难免肉疼,不禁满怀希冀地问,“那么去岁可曾,可曾有结余?”
秦放鹤笑而不语。
不后期花完了再要就不错了,还结余?
想什么呢?
现任兵部尚书的傅芝都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
他虽然跟秦放鹤尿不到一个壶里,但不得不承认,有的事确实没有第二种意见:
屯兵这种事,功夫就得下在平时,真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再给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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