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捉虫】新征程 更新啦!(1 / 2)
鹿鸣宴, 因宴会当日管弦歌《诗经》中“呦呦鹿呜,食野之苹……”《鹿鸣》得名,取其小鹿觅得食物后不忘呼唤同伴前来共食之意, 以昭示朝廷及主考官君臣和乐、礼贤下士之心,十分妥帖。
宴会当日,保华省众举子先在府衙聚首,按照排名先后列队,依次进入宴会厅。
稍后主考官汪扶风在知府方云笙的陪同下,携诸位副考官、同考官入席。
秦放鹤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列的汪扶风,倒有些惊讶,因为对方的长相和之前调查的做派、出题风格截然不同!
根据之前搜集的资料显示,汪扶风属改革派, 行事稍显激进, 人也有点偏执,这点从他出题剑走偏锋便可窥见一二。
于是秦放鹤下意识就给他设计了个形象:
身长八尺,膀大腰圆, 面庞威严, 皮肤么, 可能黑黑的,然后大概要有点络腮胡……
结果!
今日一见,竟是位极其典型的美男子!
他四十来岁年纪, 骨架不算大, 身形略有些纤细, 便非常适合穿宽大的官袍,越发显得风流飘逸。
一双凤眼,悬胆鼻,三髯美须打理得整整齐齐, 跟白净的面皮相得益彰……
汪扶风似乎注意到秦放鹤的视线,竟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秦放鹤瞬间回神。
看看美男子,再想想其激进犀利的作风,就……颇有种张飞套了诸葛亮的皮囊,在万人大阵中几进几出嘎嘎乱杀的错乱感。
这,这货不对板呀!
稍后,以秦放鹤为首的众举人齐齐向主副考官拜了,口称“座师”,又拜同考官,称“房师”。
汪扶风等人受礼后,又带众人朝向都城望燕台,即天子所在的北方行礼谢恩。
汪扶风生就一副笑脸,语气也温和,礼毕后便邀请众人入座,又请奏乐。
伴着“呦呦鹿呜,食野之苹……”的曲子,他向众人笑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尔等今日虽未及金榜,然皆是我朝来日栋梁……”
众举子又都起身谢过教诲,这才正式告一段落,开始坐下吃席。
今日宴会主要是为表彰新晋举人们,但诸位大人们齐聚一堂,也少不得说些长短,论些国事。
秦放鹤坐在案首,距离上席最近,不必特意去看,便能以眼角余光扫到。
见方云笙正带领清河府辖下诸多官员向汪扶风敬酒、道谢,显然一时半刻顾不上下头的,秦放鹤便安心吃喝起来。
今儿起得早,空着肚子就来了,这会儿正饿呢。
上位者喜欢的东西,自然也希望下头的人喜欢,汪扶风乃江南人士,颇好水产,也爱精细菜,今日众人桌上,便都有一盏粉圆鱼肉羹,一碗芙蓉豆腐,一碟龙井虾仁,并一个清炖面筋,都是清河府本地不大能见到的菜式。
粉圆鱼肉羹,顾名思义,乃是将现杀的鲜鱼斩泥,和了虾肉,汆成一颗颗莲子大小的肉圆。
因虾肉遇热变粉,玲珑可爱,故有此名。
秦放鹤舀了几颗来吃,脆嫩弹牙,鲜香味美,果然极佳。
自古国人便主打一个内敛藏拙,体现在餐桌上,便是“不诚”。越是名字简单,听上去越寒酸的,往往越费工夫。
便如后世的开水白菜,水煮肉片,又如此刻的芙蓉豆腐、清炖面筋。
前者要取最嫩的豆腐脑,提前浸在加了碎冰的井水中反复泡过,去掉豆腥气后,以鸡汤滚熟,配以虾仁等河鲜,再行调味。
清炖面筋更费事些,要先过油,再用鸡汤和菌菇高汤细火慢炖几个时辰,之后撇去浮油,再换汤底,加入产自西南的冬笋干和五台山的天花蕈。
如此,汤汁清亮,入口鲜美,无一丝油花,却又极尽滋补。
秦放鹤都不忍心去算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桌席面所费几何。
不过做都做出来了,纵然自己不吃,也变不回银子,少不得叫它们“死得其所”罢了。
吃到一半时,秦放鹤就能感觉到上首汪扶风等人的视线下移,开始观察起他们来。
入朝为官者,非但学问要好,政治嗅觉要敏锐,最好还要美姿容、好仪态,不然皇帝见了也不喜。所以陪上官用饭,与其说是享受,倒更像是场考验。
其实在鹿鸣宴之前,在场众举人都曾在考中秀才后参加过本地县衙举办的宴会,但当时主持宴会的只是本地县令,官阶低、关系近,多少有些自家父母的意思。
可眼下不同。
汪扶风本人乃从四品左谏议大夫,有直谏朝臣乃至帝王过失之权,官阶不算高,但权力很大。
而他的老师更官拜内阁,位高权重。
老实讲,当初方云笙得知来的是汪扶风时,都有些震惊。
皆因保华省实在算不得文风最鼎盛之地,朝廷派这么一位来,属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方云笙尚且如此,也实在怪不得举人们敬畏。
所以哪怕现在汪扶风依旧眉眼带笑,参加宴会的众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生怕失态丢丑。
“秦解元,”汪扶风忽然笑问,“那鱼羹可还可口么?”
他的声音不大,奈何此时宴会场上除了奏乐之声外针落可闻,众人先是生出一股“啊幸亏没有第一个叫我”的侥幸,又纷纷将视线投向秦放鹤,想看看他怎么就因用膳被点名。
那粉圆鱼肉羹秦放鹤的确用了不少,小半碗都没了,一来是因为他有吃饭时先喝汤水的习惯;二来么,他觉得汪扶风肯定也喜欢吃,故而多用了些。
但说多也没太多,大咧咧差别对待未免太过刻意,反倒不美。
大约比别的菜多下去一成左右,属于要细看才能看出分别来的,乍一看,就好像食客确实喜欢这道菜,但又出于礼仪不得不克制。
然而该怎么说呢?汪扶风此人,似乎确实行事诡异,不大爱按规矩出牌。
这可是鹿鸣宴!多么喜庆,又是多么庄重。
若换作其他考官,哪怕开口询问,头一句也该是科举或文章相关吧?他老人家倒好,上来就问“吃了吗”“吃得好吗?”
秦放鹤大大方方起身,“是,滑嫩清爽,极尽可口,学生家贫,之前从未尝过,故而失态了,还望大人见谅。”
确实好吃。
嘻嘻,赚了!
汪扶风自然不会怪他。
非但不怪,反而笑着点头,一副你小子有眼光的样子,“不错,本官也觉得好。”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小子做得倒还细密,不错。
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怕眼下没有“烹”之能,至少也要擅“品”。
若连最起码的“品”都做不到了,何谈将来?
秦放鹤已经觉得有些微妙了。
这位汪大人确如之前方知府所言,对自己过于关注,过于和煦了些……他要做什么呢?
他会做什么呢?
官场之上,哭自然悲,可笑也未必是喜。
短短须臾之间,秦放鹤脑海中就蹿出来数个猜想。
需要验证。
汪扶风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并对众人道:“尔等的卷子本官都看过,已与诸位考官细细选出来几篇,附了序言,做成乡试录,交由方大人安排刊刻,不日将呈往朝廷,由礼部转交陛下,以供乙夜之览。”
众人听说自己的文章有可能上达天听,不由激动得浑身发抖起来,再次行礼谢过。
汪扶风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复又看向秦放鹤,和颜悦色道:“你的文章着实不错,之前所作《惠农论》,朝中亦有评判……”
此事连方云笙都不知道,看向汪扶风时,也如秦放鹤一般微微有些惊讶。
莫非,他是特意为此事而来?
还是……
“微薄狂妄之言,实在惭愧。”秦放鹤忙道。
汪扶风呵呵笑了几声,心情不错的样子,接连问了许多有关《惠农论》的细节,秦放鹤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汪扶风问得极细,涉及到许多一般上位者都不屑于考虑的步骤,譬如不同作物所需光照、用水不同,轮作时该如何处置?
若有病虫害时,又当如何?
汪扶风不住点头,再次确认那篇文章确实是眼前少年所作,最后又问:“若你来做,当如何?”
看似是刚才诸多问题的重复,实则在等一个总纲,也是问秦放鹤对下头百姓的态度。
秦放鹤略一沉吟,躬身答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此为上策。”
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大多老实本分,所以只要告诉他们利害得失,多数人都能听劝。
但有时听劝,就意味着百姓需要自己承担某些风险和损失,可偏偏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差,在这种时候,朝廷就不能只画饼,必须拿出实打实的利益来贴补,如此方能渡过难关。
汪扶风捻须而笑,扭头对方云笙道:“方大人辖下连着两个四元,固然有陛下圣明之故,也是你教化有方,当居首功。”
“两个四元……”
《惠农论》……
方云笙隐约猜到什么,口中却道不敢。
单论品级,他甚至还比汪扶风高半品一级,奈何对方是京官,而且是管直言进谏的谏臣,地位自然不同。
“大人过誉了,下官读孔孟圣人之言,聆听陛下教诲,不过如实传达,偶有敦促,岂敢居功?若实在要论,唯尽忠职守罢了。”
秦放鹤边听边学习,深觉全是技巧:
先谦虚,说都是陛下领导有方,不抢功夸耀之余也适时表忠心。
但若太过谦逊,有时候上面还真就不当回事了,所以后面方云笙立刻又隐晦地宣告了自己的努力:
看我,有功,好用!想回京升官!
方云笙本人暂且不论,他师伯却在几年前右迁为四川巡抚,为一方封疆大吏,饶是汪扶风也不好怠慢,故而又赞了几句,宾主尽欢。
因各省都有举荐入太学的名额,汪扶风又问秦放鹤的打算。
他当着方云笙的面儿这么说,就是直接敲定了秦放鹤的入学资格,后续再不会有变动。
此事瞒不住人,秦放鹤也如实以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虽有幸读了几本书,蒙恩点为解元,然年纪轻、资历浅,不过纸上谈兵,着实惶恐,故而预备外出游学,看看那民生疾苦,以便来日更能体会陛下教化百姓之心。”
游学乃是旧俗,不管条件允不允许,基本举人们都会来这么一出,区别只在目的地远近。
因此汪扶风也不意外,“你有此心,甚好,只太学多名师大儒,与你未来有益,切莫贪玩。”
最后这句话,已经称得上亲昵了,秦放鹤顿时警铃大震。
果不其然,就听下一刻汪扶风忽话锋一转,似师长闲话家常,语带笑意道:“说起来,你也十五岁了,可曾婚配?”
秦放鹤:“……”
好么!
他努力挤出一点腮红,伪装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羞赧,“学生幼年孤苦,有幸得相邻扶持、朝廷体恤,方有今日,故而只专心读书,不曾想过其他。”
榜下捉婿的风俗由来已久,放榜后秦放鹤一直在以各种方式躲,却没想到到底是撞上了。
但他却觉得不大对劲。
汪扶风当真有心做媒么?
大禄朝虽不大讲究男女大妨,然婚嫁一事何其私密,怎好当众提出?若果然有个差池,女孩儿家的颜面何在?当事双方也尴尬。
即便汪扶风早已打听到自己没有婚约在身,可若果然想要拉拢,一表郑重,二表亲近,于情于理,也该在私下进行……
倒是方云笙心头微动,饮茶的动作都顿了顿。
没想到啊……
他倒是有这个心思,还想宴会结束后向秦放鹤提起,可现在汪扶风抢先一步说了,无论成与不成,事后他都不好再提,不然总有抢人之嫌。
“到底是个孩子,糊涂哇。”汪扶风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近笑骂一句,并对在场的方云笙等人笑道,“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
两位副考官便带头笑起来,看秦放鹤的眼中也带了与汪扶风如出一辙的慈祥和包容,“大人说得极是。”
还有人玩笑,“恰逢吉日,大人可是要保个大媒?”
自始至终,秦放鹤都微微低着头,看上去简直谦逊极了。
纵然他已有了别样猜想,可汪扶风开口之前,都难免紧张。
因为接下来无论对方说什么话,自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秦放鹤能感觉到汪扶风的视线落在自己头上,热辣辣的,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审视。
或许只过了一会儿,又或许过了很久,才听上方的汪扶风似有遗憾地笑起来,“本官倒是想,奈何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只是一时兴起才问的话么?
自然不是。
早在来清河府之前,汪扶风就将秦放鹤调查了个底儿朝天,也知道他未曾婚配。
之所以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倒也不全然是假话。
汪扶风前头的几个女儿早已嫁做人妇,未出阁的也有了安排,若再要找,要么是庶女,要么是妻族或旁支,关系终究远了些,又有些不般配。
可自己这边轮不上的,他也不想拱手让人。
“这么着,”汪扶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我也算有半师之谊,我也不白担这个虚名儿,来日回京,替你寻觅位宜家宜室的闺秀如何?”
如何?
秦放鹤自然要感动道谢。
听到这里,方云笙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汪扶风此言,亦真亦假,可无论是哪种,这小子的姻缘怕就攥在他手里了。
若来日当真,自然没得说;即便不当真,这话传出去,外人再想替秦放鹤保媒时,也先要在心里颠几个个儿:汪扶风自己当作玩笑,或是忘了也就罢了,可万一他真的没开玩笑呢?
不看汪扶风本人的面子,也要顾忌董阁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