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0 章 第九章(2 / 2)
“也许,你可以停止收留那些得了黑死病的外乡人。”友人说道,“黑死病已经摧毁了意大利,而它之所以没有在这里爆发,唯一的理由就是它发作太过迅猛,那些异乡人死得很快……”
他们当然死得很快,他这样想着。他在那些得病的异乡人与密切接/触者身上尝试了各种方法,隔离,喝泻药,喝甜酒,喝健康人的血和尿,放血,在体表的黑色瘢痕上敷蛇和兔子肉泥,让他们饮下昂贵的水银解毒剂,甚至从教/堂里借来苦修带鞭挞他们布满恶/魔印记般黑斑的皮肤,勒令他们洗澡。凡是想到的方法,他通通都毫不吝啬地用在这些人身上,每死一个人就排除一个错误答/案,而以上种种只有隔离和洗澡起了效。得益于他们的牺牲,他对人/体/内部秘密的了解肯定已经超过了当/世大部分的乌鸦,另外,他由衷怀疑一些在乌鸦中口耳相传的治疗方式根本就是错误的,甚至会加剧病人的病情,使他们更快地走向死亡。
——只可惜,他没有足够的病人了。这真的非常非常可惜,他才刚刚试验出黑死病在人类之间传播的几种方式……
一念至此,他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随即赶紧低下头掩饰。友人浑然未觉,继续诚恳劝说道:“你和罗莎至今没有感染,这已经是奇迹。主令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去佛罗伦萨送死的——在主的怒火之下,那座堕/落之城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主既然能保佑我活到现在,想必也能保佑我从佛罗伦萨活着出来。”他满不在乎地微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多给我准备圣/水和香料,我可不愿沾染上那座堕/落之城的罪孽。”
“如果你心意已决。”友人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要劝你,至少想想罗莎。你们才结婚多久?”
二人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突兀:“你应该知道,我并不虔诚。”
“我知道,”友人说,“我也并不怪你。呵,就这一点来说,或许我也算不上虔诚。”友人笑了,“这算是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
“你还是虔诚一些好,哈罗德我的好朋友,我还指望你的圣/水呢,你要是不够虔诚,它们就未必有效了。但也别太虔诚了,否则你会把我送上火刑柱或是刺笼。”他笑道,“就当是一次告解吧!哈罗德,虽然我从没跟你说,但我猜你一定知道:老畜/生是我杀的。”
片刻的沉默。友人没有看他,只平静地凝视天/主的雕像。“我知道。”友人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分庄严,“我还记得那天,查理神父要我傍晚去找他,我很害怕,你看出来了,问我为何如此不安,我就告诉了你。当我傍晚去查理神父的房间时,发现他已经死了,而你不知所踪,直到一年/前才回来。”友人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是傻/子,阿尔伯特,虽然跟你比起来我不够聪明,但我知道是你干的。我拿走了他的钥匙,拿走了募捐箱里的钱,拿走了香料,拿走了他的钱袋,然后将它们埋在湖边无人的角落,于是哈文治安官认定这是一桩抢/劫,而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值得庆幸的是,你回来时,哈文先生已经因为脓疮而死去了,新任治安官不了解这桩故事。”友人在圣像前深深地低下头,喃喃道:“这是你的罪孽,但我也有份,它不仅因我而起,我更是参与其中……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为我们忏悔。愿天/主赦免我们的罪。”
“它并不是因你而起,哈罗德。这确实是重罪,但起因不是你的倾诉和求助,而是老畜/生肮/脏的色/欲。这叫‘逻辑’,我的朋友,查理老头儿要是个合格的神父,那他完完全全就用不着死了,不是吗?”他慵懒地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你哪怕不告诉我,到了第二天我还是一样会知道,然后老畜/生也一样会死,只是比现在多活一天罢了。我早就该动手了。你是不知道那老畜/生干的恶心事,他逼/迫罗文和加基森在他面前干了玛丽,然后他自己也加入。从知道这件事开始,我就计划要杀他。我真该庆幸罗莎那时还太小,只有六七岁,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守不住秘密,所以他不敢。但要是再过一两年……”他没有往下说。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他笑了一下:“得了,神父,我找你告解的并不仅是这个。”
“嗯。还有什么?”
“你也知道,我杀了查理。”他微微眯起眼,流露/出回忆的神色,“那个时候……老东西的喉/咙被我划开了,他喷了很多血,喉/咙里嘶嘶作响,但他还是没有死。看他竟然不死,我很惊慌,不断地捅他上身,我划开了他的肚子,他的肠子涌/出来,滑腻腻的,气味很恶心,但他依然没有死。我不断地捅他,一直捅他。一开始我竖着握刀子,刀子卡在肋骨上——后来我切开其他尸体的胸膛,才知道肋骨的存在,它就像保护肺脏和心脏的铠甲,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可即使如此,我依然明智地意识到错误,换了一种握刀的方式,让刀子横过来。这次我捅/进去了,捅得很深,我抽/出刀子,血喷了出来。他倒在地上,死了。”
“天/主啊……”友人喃喃低语。
他继续说道:“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夕阳从窗户边洒进来,跟血融为一体,而老畜/生倒在地上,尸体抽个不停。他依然在流/血,好像一个又一个小喷泉。那时候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死了,不会再动了,不会突然站起来行走和说话,不会思考,也不会继续犯/下罪行。然而我的心里只有深深的震撼和疑惑。我那时候想,人的生命与灵魂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血液吗?它们是否存储在血液里?如果把人比作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我此刻打破了它,水流/出来,然后人就死了。那如果我找到一具尸体,往尸体的血管里注/入他人的鲜血,尸体是否会活过来呢?要是他人的血不行,那尸体自身的血是否就可以?所以如果我不想死,提前抽/出自己的血妥善安置,待我死后将血回输,那我是否又可以活过来?有太多的疑惑充斥着我的脑海,关于人/体所蕴藏的奥秘,呵,我那只有十岁或十一岁的小脑瓜简直要爆/炸了。”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在我二十七八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那时一般虔诚,因为我那时完全笃信了天/主的威能。祂将血、肉、骨和内脏捏合到一起,然后人就站起来了,开始思考、说话、劳作和生活,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生命从妇女的子/宫里出来,一个大字不识、毫无教养与见识、最最低微和无知的妇女都能孕育出新的生命,而我却至今不能做到。我自负于我的知识和见识,却既不能令死人复活,又不能为血、肉、骨和内脏赋予生命,因此我只能将生命归于神迹。我不明白天/主是怎么做到,但就在我杀死查理的那一刻,我未来的人生道路就确定了——我要寻找‘人’的奥秘,生命的奥秘。我想知道,天/主是如何创造出今天这一切的。”大风小说
“自我接收第一个异乡人以来,不过短短三四个月时间,然而我所学到的知识甚至超过了过去的三四年。”他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佛罗伦萨,哈罗德。你们都说黑死病是天/主的愤怒,是祂清洗大地上罪行的魔法,所以我才更应该去那里。我要亲自观摩那种魔法的运行,找到它的奥秘,天/主的奥秘。我是为此而生的,我的朋友。”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会为你准备你需要的。”友人终于开口了,“但你至少答应我,离开前见罗莎一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没见到她哭泣,托你的福,现在我见到了。她就在教/堂外等你。”
罗莎……
自从他决定直面有史以来最危险和无情的疾病,就再也没见过她。他将自己和病患隔离在教/堂的小院里,时至今日,已经有三个月零两个星期。他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想起了她的面容,从那个拖着鼻涕傻乎乎向他微笑、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的小女孩——他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道光——到那个大胆摘下他渍满血污的乌鸦头套的成年女子。她有一张明亮而又美丽的脸,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面颊红/润柔/软,一如玫瑰花瓣。
——“啊呀,阿尔伯特。”记忆中的她对他微笑,“我一直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如今终于见到了!简直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她说着便脸红起来,抿着嘴微笑。那笑容美如盛夏。
我不能见她,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佛罗伦萨是我用毕生等待的机会,那里有大量的病人,无人监/督的实验环境,我还能争取到教/会与城邦政/府的支持,哈罗德会为我写推荐信——可一旦见到她,这些通通都会化为乌有,因为我必然会留下来。
留下来……我的夏日玫瑰,我的光……我的医术远超其他乌鸦,足以赚得生活所需……我还可以开一间药房,家里一楼就很不错……
“不了。”他说道,“我并非铁石心肠,更缺乏面对她泪水的勇气。替我转告罗莎,在我离家期间,为我缝制一件没有接口和线脚的麻布衬衣吧!等衬衣做好,我应该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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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世纪末的某一天,他作出重大决定,放弃等待春耕的土地,而是果断踏上长船,去往大海另一边,寻找未知的世界与财富。
——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之外,一名女婴呱呱坠地,哇哇大哭。此时无人能够知晓,她会是下一位先知。她做出了一个有关战争的伟大预/言。
……
时间不断往前回溯。从近现代文明凝聚的知识殿堂,到没有任何/文/字与图像流传的上古,再到人类的开始与古猿的结束。一个炎热的夏季,枝头的野果饱满欲滴,新鲜水润,一只毛/茸/茸的手爪伸向野果……
它忽然清/醒过来,它清晰地看见这一幕。它看见那只猿猴笨拙地伸展后肢,努力站了起来。猿猴握住了果子。
“我是谁?”它低语,“我是什么?”
无数记忆,无数身份,无数认知随之涌/入,几百万年的时光在一瞬间浓缩,它们同时地呈现。一时间,它是远古时代躲避天敌的猿猴,转瞬就变成手持长矛猎杀剑齿虎的猎手。忽然间它学会简陋的语言,认真地在岩壁上描绘生活。它变成了他,以及她。
它,他或是她,静静地看着那只猴子。逐渐的,它、他或是她,从汹涌如潮水的记忆中,拼凑出了一个……空白而未知,却无比顽强的人格。
——在真/实发生的那一段“她”里,阿/波/罗神庙的先知其实并没有作出那个预/言。虚假记忆里的那个预/言其实并非来自于神,而是基于女先知丰富的信息渠道、敏锐的观察力与一点点合理推测。得知预/言成真的那一刻,她是如此激动,认为自己掌握了神灵书写未来的密码。
——在真/实发生的那一段“他”里,长船的主人最终没有踏上跨海的征程,只因那汹涌波涛太过令人生畏,而田地也确实不能错过春天。他留了下来,并趁着跨海劫掠的风/潮兴起,购入了大片无主或被主人放弃的田地,积累了相当不错的原始资本。他的一生很富足,是维京人里少有的长寿。
——在真/实发生的那一段“他”里,乌鸦最终屈服于爱情,见了妻子一面。之后他留在了自己童年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放弃了所有惨/无/人道的恐怖实验,选择了安定的生活。他的医术缓慢地精进,是所有乌鸦中最好的那一类,尤其擅长外伤与妇科。他成为一名难得受人尊敬的医生,最终老死在自家躺椅上。
——在真/实发生的那一段“他”里,小记者死在了那个夜晚。他醒来后因惶恐和痛苦而挣扎,并发出呻/吟,于是他得到了重重一脚,这使他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与反/抗求生的可能。他死在寒冷的河流里。
——在真/实发生的那一段“她”里,她始终没有走出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她终日以泪洗面,追忆自己过往的人生,追忆自己深爱的丈夫,不见任何登门拜访的学/生、朋友和同事。工会为她找来护工,她只让护工采买生活所需,并让他们将物资放在自家大门外,拒绝他们登堂入室。大火之后半年,她的第一次出门是为了购/买毒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她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床/上。
我就是那个未知的人格,它忽然间确信。是的,这就是我,我不是其他人,即使是最像我的阿尔伯特。我漠视规则,因为我就是规则;我蔑视道/德,因为我不需要道/德;我从不屈服于它们,但我乐于利/用它们,以及那些被它们束缚的人。我无比顽强,即使到最后一刻也从不会放弃希望;我追寻力量和权力,却更热爱未知,对知识的渴望胜过一切。我要成为神,甚至超越神。我是……
“我是李/明夜。”它说道。
这一刻起,它有名字了。
它想起了这个名字,选择了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无数人格尽数褪去,从鲜明强大的自我认知,退让成永不褪色的经验与记忆。一棵虚幻却又神圣的巨树在幽微玄奥的心灵之境拔地而起,巨树顶端的枝条缠绕成宝座,放射/出万丈光芒。一个人影忽然浮现,端坐在宝座里,身影从缥缈转为清晰。那个身影宏大伟岸,宝相庄严,至高无上。
它,准确来说,已经是她——她低下头,感觉自己的“存在”发生了变化。她有了手和脚,有了洁白细腻的肌肤与一头浓/密的黑发,有了成熟曼妙的女子身/体。她穿着一袭朴素利落的布制衣袍,身披一件深灰色斗篷,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就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神秘与强大。
李/明夜闭上眼,感受着终于脱离认知魔障和人格迷宫的感受——从“他人”与自身的同与不同,她更加明确地认清了自己。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穿越百万年恒久不变的一线灵光的真正主/宰。她看到那一线灵光,明净蓬勃,奋发向上,是求知的野心与拼搏的勇气,从那只猿猴以及其它万千智慧生灵的头颅中迸射而出。她看见万千灵光汇聚到一起,通往虚幻缥缈无穷高无穷远的所在……
从古猿到李明夜。从奋力直立的猿猴到母体中孕育的女婴。从几百万年到当下。李明夜凭借莫名直觉的牵引,轻轻伸出手来。她忽然感觉到温暖。另一只粗糙多毛的猿爪从百万年前伸了过来,与她掌心相贴。
她终于睁开眼,双眸漆黑幽邃,对上了古猿懵懂清澈的眼睛。她轻声自语:“原来那63年还有这个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