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止哭(1 / 2)
平城。
在府衙前与裴校尉告别,裴青转头脸就沉了下来。
虽然一路走来已经对漠北灾情有所了解,然而从裴校尉口中听来的情况依然令他大感棘手。平城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可以说,如果没有季景西等人的努力,恐怕这里早已是座死城,什么易子而食,什么人吃人,什么浮尸遍野……凡是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兴许都会一一呈现在他们眼前。
秩序是勉强维持住了,人口却已然锐减,又刚经历过惨烈战事,如今的平城,就像行走在悬崖间一根飘摇绳索上,稍稍行将踏错一步都会冰消瓦解万劫不复。
流年不利。
叹了口气,裴青埋头往府衙里走,早早等在门口的无风安静地跟上,低声向他传达了季景西的安排。平城死了一半的百姓,空下来的房屋极多,可季景西还是选择将他们一行暂时安置在府衙内,等后续军队到达时再出城扎营,百姓的房屋能不占用便不占用。
裴青很是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偏头看了一眼无风。
“你也受伤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肩头渗血的绷带上。
无风点点头,并未隐瞒,“之前一战,能打退北戎贼寇实属幸运,属下命大,伤得不算重,主子与殿下才是真正的鬼门关走一遭。”
在京城时,这位王府的暗卫头子一向是普通布衣打扮,低调的很,如今却是甲胄在身佩刀而行,光明正大显于人前,想来季景西对他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
裴青暗暗皱眉,“景西受伤本世子知道,靖阳也受伤了?”
无风垂下眼,“彼时殿下被敌寇围攻,已是身中三箭,能活着全凭一腔意志,最后那一箭是冲着心口去的,若非主子冲上去,怕是已经……”
话音未落,裴青蓦地停下脚步,“你说什么?”
“属下不敢隐瞒小侯爷。”无风握紧了拳,提起先前战事,杀气直冲,恨不得将那些敌人碎尸万段。
“可方才裴校尉明明说靖阳带兵上山寻水源去了!”裴青震惊,“受了那般重伤,怎么可能随意走动?”
无风沉默着压下胸中戾气,声音重新变得平静,“殿下执意要去,劝不住的。她说,多躺一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再不解决吃水问题,所有人都会没命。还说,平城的百姓连敌袭都扛过去了,倘若最后败于天灾,她万死不足赎罪。”
“……胡闹!她以为她季君瑶能与天争命?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嫌京里的弹劾不多是不是?!”
裴青气得血气上涌,好半晌才控制着没被冲昏头,“……可有大夫贴身看护她?”
“国师大人跟着去了。”无风答。
温子青的医术裴青是信得过的,听到有他随行,这才松一口气,“便是如此,也容不得她这般折腾。稍后你将路线说与本世子,待安置好后,我去替她。”
无风眼底闪过感激,“小侯爷大义!”
裴青摆摆手,“你们主子现下如何了?阿离先行一步,可有见到人?”
“见着了。”无风的态度格外恭敬,“主子今日已能勉强下床,小侯爷可要过去?”
裴青脚步顿了顿,想到杨缱,犹豫了一瞬,“算了,不急。”
两人一路行至落脚的西院,道别前,裴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们那边上好的伤药可有备足?”
无风以为他在关心平城的一应物资情况,考虑到接下来这位小侯爷怕是要接手城中事务,便尽责地将情况汇报了一番。
裴青神色复杂地听完,到底没将杨缱受伤的事说出来,而是着人将剩下的上品金疮药收拾出来,全数塞给了无风。
到底不同于一路结伴同行时,有些事,他已经不再适合自作主张。
无风莫名其妙抱着一堆伤药返回主院,刚走过长廊便瞧见了独自守在门口的暗七。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无声的眼刀下,年轻的暗卫长不得不一再放轻脚步,拿眼神询问那久别重逢的两位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睡了。”暗七不冷不热道。
无风:……哪个“睡”?
忍不住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响动,确定里头安安静静,暗卫长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道,“七姑娘也去歇着吧,这儿我守着。你们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
暗七凉凉朝他肩头瞥一眼,不说话。
无风欲盖弥彰地掩了掩伤口,干笑,“小伤,不妨事。”
“闭嘴。”暗七不耐烦道。
……哦。
青年委屈兮兮地撇嘴,走过去挨着人坐下,自来熟道,“七姑娘你们何时离京的?走了几日?路上可太平?县君是为我家主子来的吧?这儿可太糟糕了,留在京里不好吗?你们走之前京里什么情况?下雨了吗……”
“吵死了。”暗七忍无可忍,雷霆出手点中对方哑穴。
被伤势拖了后腿、破天荒头一次交锋输了的暗卫头子:“……”
屋子里,将无风的喋喋不休听了个全乎的杨缱忍不住嘟囔一声,“无风好啰嗦。”
耳力远没她好的某人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直接气笑,“还睡不睡了你?”
少女趁势从床上起身,“我睡不着。有个一动不动盯着你的人在床边,换谁都睡不下去,不信你试试。”
“一动不动在床边盯着”的季景西眉峰一挑,“意思是要一起睡了?”
说着,便作势要解外衣。
杨缱顿时慌张,“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青年拨开她的手,除下外衣,不容拒绝地在少女身边躺下,催促地拍了拍身边空处。
杨缱被他这熟练到家的无耻震惊,考虑到眼前人的伤势,忍了忍才没把人掀下去。
不过一个除衣上榻的简单动作,这人额上便立刻布满豆大的汗珠,杨缱看得鼻子发酸,一言不发地摸出帕子帮他拭去,接着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躺了回去。
耳边传来季景西轻笑的一声“乖”。
直至此时,久别重逢所带来的汹涌情绪才仿佛稍稍平息。厚重的幔帐遮住了屋子里的光,身边人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般生机勃勃,犹如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昭示着她心心念念之人还活着的真实事实。
可她仍旧感到不安。
抵达平城之前,杨缱曾设想过许多重逢的情形,有好有坏,最糟糕的打算也不是没想过,可最终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依然连自己都始料未及。季景西大抵也很意外,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好一会才轻轻上前拥住她,好似在确认真假。
随后,季景西开始当着她的面条分缕析地将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安置裴青,派人通知靖阳,处理手中事务,确定城中补给……从头到尾平静而理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到打发了所有人,关了屋门,才将注意重新放回她身上。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阿离,去睡吧。
杨缱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床顶的帷幔,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那是季景西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她两日未合眼,身体疲惫至极,精神却倔强地不愿松懈,也不知是在与谁较劲。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见到人,甚至对方此时此刻就躺在她身边,离她咫尺之遥,只需动动手就能触摸到,可不知为何,那些支离破碎的情绪依旧找不到根似的无处安放。
小小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
良久,季景西忽然开口,“杨缱。”
杨缱蓦地神思归位,条件反射地应,“嗯?”
“杨缱。”季景西又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得像北境大地上粗粝的沙石。
“我在呢。”杨缱答。
身边人再次沉默下来,没过一会,再次锲而不舍地开口,“杨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