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1)(1 / 2)
先雪后雨, 这让外面的世界一片泥泞——没有雪色的洁白,也没有雨日的清爽, 就是乱糟糟、寒气慢慢入侵肌理的初春。
桑弘羊站在屋外,看着院子里一片混乱。
是的,这个时候的栌山庄园正院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大家轻手轻脚地将陈嫣扶了进去,又有人紧急请来了疾医。这个疾医算是陈嫣的家庭医生, 平常空闲的时候虽然也给集团内的雇员看病,但他的主业是照顾陈嫣的身体。
陈嫣这些年身体康健,她又是一个无比注意自己身体的人,疾医更像是一个摆设了...不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疾医宁肯自己就是个摆设!他原本在乡里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 后来去长安随侍皇家。
他其实受不得皇家那样大的规矩, 但因为医术好, 颇受看重,直言要走也不太好...是后来抓住了机会, 将陈嫣照顾的很好, 干脆分配到了陈嫣身边,这才离了宫廷。
这疾医的医术虽然好,却是一个最怕事的,此时陈嫣身边的人忽然紧急来找他,他心里立刻就是咯噔一下。
“桑先生请厅中来!”虽然内外都乱糟糟的,还是有人顾上了桑弘羊,说话的婢女是陶少儿,相比起她姐姐慌慌张张的, 她倒是镇定了许多。对着桑弘羊勉强道:“外头寒凉,如今须仰仗桑先生之处多矣,可别如翁主一般病倒了...”
陈嫣身边的人本身就分了司,大家各司其责,有很强的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即便是陈嫣病倒,他们这些人也不会一下失去控制。至于外面的集团,那就更不会了!集团运行的体系比陈嫣身边奴婢们的体系更早构建,也复杂的多。
所以平常陈嫣偶尔丢开手不管事,离开不夜县总部很长时间,整个集团也可以自行运转,最多就是需要她在一些关键的事情上做决断。
按照道理来说,陶少儿这番话没什么道理。但桑弘羊知道她的意思,现在等着他去安排的并不是陈嫣身边的奴仆,也不是集团,而是陈嫣本人!
陈嫣身边的奴仆婢女当然也可以照顾她,但那是不同的!奴仆婢女可以很贴心,然而那始终和家人朋友不同。现在陈嫣人不在长安,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长辈亲人...真正能勉强扮演这一角色的就是桑弘羊了。
陶少儿担忧的看着内室的方向,现在内室之中人够多了,她挤进去也没有什么用,在外指挥其他婢女不要乱了手脚才是真的...在安排其他人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桑弘羊,轻轻叹了一口气。
作为陈嫣身边的贴身婢女,她什么事都知道,所以也很清楚陈嫣昨晚的举动为什么会那样反常。在这件事上,她知道全部,然而却无话可说...有些事情,她身为一个婢女是没有开口的余地的。
所以她在桑弘羊身上寄予了期望,她做不到的事情,桑弘羊可以做到...也只有他可以做到,如果与翁主亲密如桑先生都做不到的话,也没人能做到了...陶少儿忍不住这样想。她觉得有些气馁,有些事情,位置的不同就是绝对的不同,处在她的位置,能为翁主做的事情其实很少。
桑弘羊清楚陶少儿的意思,所以一直在厅中等待...说实在的,到现在为止他整个人还心乱如麻...所谓镇定自若,也只不过是混乱过头之后,表面上看起来的假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意识到陈嫣刚刚晕倒了!
晕倒的原因...晕倒的原因是什么?就像是一台已经老态龙钟的机器,内部的齿轮磨损过头、缺乏润滑,于是好不容易启动之后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运行的非常缓慢。桑弘羊一向灵活的大脑,就是这台机器。
晕倒的原因是...是她在外面站了一整夜...可是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站一整夜?
桑弘羊走到了窗边,手放到玻璃上,感觉摸到了一块冰。他刚刚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身上已经冰冰凉了,这种寒冷时慢慢进入肌肤、骨头缝的...他因为种种原因,刚刚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冷,至少他的大脑察觉不到。
可是身体还是会如实反映出一切的,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十分紧绷,腮帮子也有一种微微酸痛的感觉。这是因为在刚刚的寒冷中,他下意识地绷起了身体、咬紧了牙关,当时的他一无所觉,现在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等到宋飞熊赶来的时候就听到桑弘羊对她轻声道:“阿嫣之前是这样冷啊...”
宋飞熊路上就听说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请她过来的婢女也知道的有限,所以她只知道陈嫣是在室外带了一整夜,然后就病了,其他的并不很清楚。现在听桑弘羊说这个,也不太明白。
桑弘羊并没有向宋飞熊解释的意思,只是转头依旧看向窗外。
“...阿嫣应该更冷...”因为她的心也是凉的。
这个时候疾医已经在内室呆了一会儿,走出来的时候宋飞熊连忙上前道:“夏候先生...翁主如何了?”
老先生姓夏侯,看了一眼宋飞熊,又看了一眼并没有上前,依旧站在窗边的桑弘羊。摇了摇头,清除掉心中的杂念...他也不去问为什么陈嫣会在这么冷的日子里在室外呆一个晚上,他就是一个大夫,除了看病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管。
“...翁主身体一惯康健,今日虽因风寒烧了起来,却算不上凶险,要紧的是好生休养。若是胸怀不放开,病就难得好。若是心情舒畅,以翁主的身体底子,好起来也容易!”拽了一大段医理药典之后,老先生照顾到其他人的理解能力,说了大白话。
陈嫣少年时代因为先天不足的关系,身体很糟糕,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老黄历了。她从小就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最好的补品保着。自己又非常注意这些...相比起现在许多柔弱的贵族女子,她得到身体可以说是非常康健了!
所以这种时候夏侯老先生还敢说这样的话。
直到老先生来开,准备去熬药了,桑弘羊这才离开了窗边,往陈嫣的内室走去。
这个时候陈嫣身边的人也逐渐镇定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内室原本有许多人,这个时候也归于平静,只留下了照顾陈嫣的必要人手,至于其他的人,不许随随便便进出...其实这样有利于陈嫣的休养。
当然了,桑弘羊和宋飞熊都不是别人,所以他们要进出的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陈嫣的榻前有一扇屏风,宋飞熊连一个犹豫都没有,绕过屏风之后立刻就站在陈嫣的榻前。桑弘羊走到差不多的位置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虽然他和陈嫣已经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但他似乎也没有进陈嫣闺房的机会。
平常也就是在小厅见面而已。
不过大概是他们平常真的太熟悉了,现在陈嫣又在生病当中,没有人觉得他一个外男走到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只有宋飞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反而回头疑惑地看了一下桑弘羊,似乎再问他‘怎么了’。
桑弘羊抿了抿嘴唇,走了进去。
此时的陈嫣已经除去了外衣,整个人被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这是一床非常厚实的大棉被!
陈嫣从天竺引进了棉花,棉花在大汉非常受欢迎。织成布匹,虽然没有丝绸的光滑鲜亮,但是它没有丝绸那么脆弱,保暖上面似乎也更胜一筹,更重要的是成本,抛开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光从纯粹的成本来看,它比丝绸低的多!而相比更便宜的麻料,棉布又舒服亲肤的多。
总之,这是一种非常适合‘中产’的料子...以前的中等之家,用麻料觉得丢人,也不舒服,但用丝绸又觉得太贵了——大概是各类文艺作品给人的错觉,让不少现代人觉得古代丝绸相对现代丝绸便宜。
实际上,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古代的丝绸,即使是在丝绸相对便宜,也就是丝织业相对发达的明清时期,一匹最便宜的丝绸业至少是一两银子以上!而一两银子的月收入,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达到。
所以真不便宜!对于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说,丝绸布料不算什么,但对于中等之家,这就是一个需要负担,但又难以负担的花销了。
另外,棉花还可以弹被褥。相比起芦花或者更等而下之的材料做的被褥,保暖性、质量方面都不知道好到哪里去。而比起丝绵被,或许重了一些...但说实在的,如果是盖在身上,其重量是均匀分布的,也不会让人难受。
而且重一点儿还能将一些缝隙压的更牢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更适合冬天。
有些人喜欢丝绵被的轻巧,有些偏偏爱棉被的沉重...有些事情看个人选择吧。不过有一个方面却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价格!做一床丝绵被用的丝绵比起一床棉被用的去籽棉花,价格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就算用来做丝绵被的丝绵是一些此等丝绵、被污染过的丝绵,但那始终是蚕丝啊,价格摆在那里,根本没有多少压缩的余地!
原本因为丝绵被的昂贵,而望而却步,冬天依旧不好睡觉的中等以上、大富大贵以下的人家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被褥’。可别小看被褥这种小玩意儿,人的一生有一半在床上,一年四季又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需要盖被子,被褥这种东西的好坏,可以说对一个人的生活质量有着深刻的影响。
考虑到这个时代冻病了之后其实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棉被这种东西出现简直就是救命了!
所以棉布、棉花皮子打开市场非常快!而市场上的极受欢迎又反映到了种植商。很多原本对于‘新作物’有犹豫的大地主、小地主、自耕农都纷纷找渠道买棉种(佃户并没有出现在这一波大潮中,因为佃户是最难以承受风险的,如果新作物的结果不好,佃户就会被风险打倒。相反,对此最热情的是大地主。地主虽然总体上是保守的,但又具有一定的商人属性,因为他们需要卖出自己土地上的产出...由此,他们对于赚取更多的土地红利也是很有动力的)
陈嫣并没有让人将棉种藏着掖着,而是在预留自家要用的之后,其他的都卖了出去。不只是卖棉种,还得卖服务,教这些准备种棉花的人种植的技巧。
也不再这种事上收费,真收费也赚不到什么钱,反而会让一些非常在意成本的小地主、自耕农望而却步。对于陈嫣来说,推广棉花比拿棉花赚钱更重要——当然,如果在推广之余,可以借此赚到钱,她也不会拒绝也就是了。
而且这样做也不是真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这也算是培养和这些大地主、小地主、自耕农之间的信任。和他们打交道熟悉之后,将来就算有别的人也涉足棉花产业,只要同等条件,这些棉花生产者,肯定优先将棉花卖给陈嫣啊!
棉花在齐地发展得很好...其实历史上棉花在山东就是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山东的棉田在古代也是有名的——古代说棉花客,指的是专门贩棉花的人,而古代笔记里说到棉花客,十有八九是山东人,由此可见一斑了。
陈嫣现在正生病,浑身发烫,但偏偏不能冷到一点点,所以身边的人才找出了最厚的一床棉被——这犹嫌不够,还压了另一床棉被上去。确保因为生病而手脚发软的陈嫣根本没办法弄开被子,只能乖乖发汗。
至于说有些辛苦...比起因为风寒没命,辛苦一点也就辛苦一点吧...
陈嫣这个时候整个人是昏迷的状态,但是她的身体不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的。这么重,这么热(被子里塞了一些铜夫人),她整个人仿佛被放在蒸笼里蒸,又好像被压在了五指山下,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痛苦。
就好像一个人溺水了,明明会游泳的,但是水浸湿了身上的重重布料,一切都变得那么沉重...手臂越来越木然,整个人都在下沉,岸边离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