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7)(1 / 2)
“韩让...韩让——?”刘彻正低头批阅记录公事的竹简, 忽然觉得有些燥的慌, 抬头一看, 果然是身旁的炭盆烧的太旺了, 又没人管!刘彻不太喜欢自己办公事的时候有人凑的太近, 所以平常一般都是韩让伺候的。给他倒个热乎乎的蜜水, 换个‘铜夫人’什么的, 当然,也会照看一旁的炭火。
平日韩让都侍奉的小心谨慎,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实际上刘彻正是满意他这份小心谨慎。他一直都是这样, 喜欢聪明人, 不喜欢蠢人!蠢人犯起蠢来, 真的比聪明人使坏更让人头疼!后者还知道分寸,前者真不知道会有多让人恼火!
却不知道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没在跟前...是去哪里了?
刘彻心里不太高兴, 这倒不是他气性大,下面的人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发火。只能说他对每个人的定位就不一样!如臣子这种, 当然是要讲究分寸的,没有一个不周到就要生气的道理。而对待宦官就不同了,于他而言, 宦官的职责就是侍奉好自己的主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 在宫中也就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正想着韩让最近是不是懈怠了, 得要他敲打敲打,韩让却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了。不等刘彻说什么,他先‘先发制人’了, 大声道:“陛下!陛下!大事!!嫣翁主归来矣!”
本来刘彻批阅公文的时候韩让都是在一旁小心伺候的,从没有懈怠过!有的时候伺候这么一遭,真比劳累一整日还辛苦!
之所以这次暂时离开,是看到了外面的宦官在给他打手势——天子批阅公文时肯定是不让人随便打扰的,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急事大事,就自觉一点儿,不要这个时候上报了。如果有人真的觉得这件事有上报的必要,就得通过韩让。
韩让能够判断这是不是真的大事急事,毕竟人都是这样的,认为自己手头做的工作非常重要,一般也非常急!这种情况下,判断不见得准确。或许这种想法本没有错,因为那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如此。但对于天子就不是这样了,作为天子,每天经受的都是深刻影响这个国家的政务!这种情况下,他对大事、急事的评判标准是有些不一样的。
韩让足够了解他的标准,所以做这个过滤的人刚刚好。
“快些说!还要去侍奉陛下呢!”
“耽误不了韩常侍!”来传话的宦官是个小黄门...听起来有种跑腿的感觉,实际上在此时已经是个中等宦官官职了。这人一脸的神秘,道:“韩常侍准备着日后谢小人罢!今日之事,韩常侍向陛下禀报,小人保管陛下龙心大悦,心里记得韩常侍的好!”
“你就别卖关子了!”韩让却不轻易被他忽悠,依旧是直接说到了重点。话说他可不能离开太久!真要是离开的太久了,怠慢了天子,可不是好玩的!从他的经验来看,一百次满意带来的好处也比不过一次不满带来的反感!
他一惯小心谨慎,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小黄门啧了一声,这才低声道:“的确是大事呢,不夜翁主进宫了,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韩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你怎说起胡话来了...不夜翁主她——”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真的被天子知道了,怕不是不知道死字真么写的...所以说,此人说的是真的!?
这件事是很突然、很古怪,但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了!
“此时从何处得知的,可准?”韩让赶紧追问。
这小黄门轻轻一笑:“今早传来的消息,昨日横门的城门司马接到了不夜翁主的车驾,看样子确实是不夜翁主没错了。后又有人查证,大长公主府昨日开过正门,这不就是不夜翁主回家了?今日这还早呢,就听说大长公主进宫来探望皇后...你说说看,不夜翁主有没有跟着一起来?”
这小黄门伺候刘彻也很早了,至少当年也经历过陈嫣逃离长安的事情,所以对如今的前后首尾可以说是相当清楚了。如今听说不夜翁主回来了,最先想到的就是禀报天子...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小黄门,没有此时上奏的资格。可要是拖延到稍后,又怕皇上到时候不满他!
如果就是这么一小会儿,人又从宫中离开了。事后查到是他中间拖延引起的,那真是万死也无法取得天子的谅解了。
韩让基本认同对方基于情报做出来的推理,但他也得承认,其实是有可能没跟着。韩让并不知道陈嫣忌讳宫城忌讳到什么地步了,但大概推测是有的,说实话,陈嫣再次回到长安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还主动来到宫中?不是说不可能,只是这里面需要有极大的原因才行。而现在看来,韩让找不到这样的原因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大事,确认了几个细节之后韩让就赶紧回去向天子禀报此事了!
刘彻原本因为韩让‘擅离职守’不快来着,听到这话先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人都是这样的,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取信息并不是单纯从语言上,往往还包括表情、口型,甚至包括对这个人的了解,两人之间平常的话题。
打个比方来说,平常生活中说话,一个人很有可能吐词不清、语意模糊,但另一个熟人往往能够准确地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换成是电视上的演员,如果台词功力不过关,同时又没有字幕,看电视的人就很有可能一脸懵逼了。
因为隔着先屏幕,很多获取信息的渠道就被屏蔽了,所以要求语言这一方面格外清晰!演员们为什么要特别学习台词,原因就在这里了。事实上,如果表演中的台词技巧用在现实生活中会显得情绪饱满过头,也太拿腔拿调了,因为现实生活中其他获取信息的渠道依旧是在发生作用的。
在陈嫣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刘彻并不经常和身边的人提起她,更绝少想着她会主动回来。韩让忽然来这样一句话,完全不在平常的对话范畴内...他得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了,说是反应一会儿,其实是很快的。
等反应过来之后,刘彻没有韩让想象中的神色激动。他站起了身,人往外走...韩让不敢怠慢,赶紧跟了出去。但马上,走在前面的刘彻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韩让,拧着眉头,声音干涩道:“阿嫣在哪儿来着?”
刚刚急着走出来,都忘记问人在哪儿了!
韩让连忙道:“禀陛下,嫣翁主如今应回了长安,先是去了大长公主府——”
韩让尚未说完,刘彻便抬腿继续往外走了,边走边吩咐道:“摆驾,去大长公主府!”
见天子这样着急,韩让顾不得失礼,快步追赶了几步,道:“陛下、陛下!陛下且慢!还有最新的消息呢!大长公主刚刚进宫见皇后娘娘去了!”
这个时候刘彻的脑子很乱,完全无法思考什么,只能跟着韩让的话道:“所以...?”
韩让低声道:“陛下...所以嫣翁主很有可能随着大长公主进宫了,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宫中呢!”
对啊!这句话让刘彻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日一样。
“对对对!一定在阿娇那里——摆驾椒房殿!”等到一路往椒房殿去,刘彻的脑子依旧处在过热的状态...人在过于亢奋的状态下会出现脑子转的太快,热乎乎的情况,刘彻现在差不多就是如此了,而且更加复杂一些。
根本不是纯粹的兴奋...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很多其他的、相互纠缠着的情绪齐齐翻涌上来。
刘彻爱慕着陈嫣,但又不只是爱慕。这类似于人类的条件反射,他一辈子的挫败、痛苦,有一半可以追溯到陈嫣身上。或许相比起他的绝对权力,陈嫣弱小的不值一提,当年他只是一个念头,想让她入宫而已,就逼的她不得不浪迹天涯,远离亲人故土,甚至一封信都不敢写回来。
然而现实就是,他最大的失败就是由陈嫣带来的...她无比弱小,他强大无敌,但那又怎样呢?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强大其实是很难发挥作用的——当清晰地意识到,陈嫣只会和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权力可以让她吃苦、死掉,却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刘彻就知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
刘彻即使面对匈奴,面对朝堂上的强大敌人,也从没有这样无力过!那些敌人或许难缠,或许短期内占着上风,但刘彻从来不会怀疑,有朝一日他能够将那些人通通打倒!可陈嫣呢,当权力也没有用的时候,他究竟要怎样才能留下她?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吃够了苦头,甚至感受到某种无望的时候,感情必然会发生某种隐秘的变化。他爱着她,但也害怕着她,因为她可以伤害他...这是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这种害怕的情绪某种程度上让刘彻对陈嫣的爱并不纯粹是正面的了,不像数年前,那个时候他从陈嫣身上得到的记忆都是正面的、快乐的,他想要让她陪着他,就是想让这种快乐更多!而现在每每想起,多了许多苦涩。
但这并没有削减‘爱’本身分毫,或者说,这让刘彻更加在意陈嫣了。爱、恨、害怕等等情绪都能够让一个人下意识地在意另一个人,甚至有的时候害怕能让人更加在意。这样复杂的情绪,被酝酿数年,已经足够紧紧锁住刘彻这个人了。
一步一步走向椒房殿,分明听到了囚徒拖拽动铁链的声音。
经过这一波爱恨难辨的复杂心情之后,最终是一种忐忑,甚至虚无...这类似近乡情怯。刘彻曾经就想过,如果陈嫣一辈子不回来,似乎也不错——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自从陈嫣离开长安,他越来越深的爱意里就参杂了许多别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