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1)(2 / 2)
她们都是乡野妇人,平素见识不多,最远也就是去过县城。平素打交道的男子有限,然而哪怕是其中最优秀的,也无法与这位颜姓年轻郎君相比。
琅玡郡属齐地,此地文风昌盛,即使是乡间人也能在日常劳作之余唱《诗经》,咏楚辞。
诗经楚辞中常常咏唱君子,这些君子和她们生活中所见的男子完全是不一样的——生活中的男子多是农家汉,皮肤黝黑、粗枝大叶、粗大着嗓门,永远也学不会温文有礼。
偶尔见到读书人,那也是在县城中,那些读书人除了比乡里汉子生的文弱一些、干净一些,似乎也不见得出色多少,并不符合诗经楚辞中那些‘君子’的样子。
但...颜郎君是不同的。
不多时,沐浴也完毕了,年轻公子换了一身玄色衣衫,因为头发未干,所以没有结发戴冠,只是虚虚地拢在一起,披着便出来了。
廊下平常有一块地方是他专用来下棋的,此时棋盘设好,小僮仆点燃了泥炉,在一旁煮蜜水。
‘嗒嗒嗒’,是清脆的木屐踏地声,并不杂乱聒噪。如果此处并不是乡野,而是稍微繁华一些的地方,有几个‘识货’之人的话就能轻易辨认出,这一定是一位大家公子。
有传承的人家对子弟的培养是不遗余力的,其中有一些是很实际的,比如才学、为人处世等等,有些又是务虚的,比如各种礼仪...小到吃饭走路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
年轻公子的姿态自然,没有一丝勉强,更像是习惯成自然,显然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年轻工作跪坐在棋枰旁,研究上回还没有解开的棋局。小僮仆没有打扰,因为他知道下棋是自家公子消遣放松时做的事情...虽然他不懂,这么难的围棋,怎么可以放松。
不一会儿,蜜水煮好了,小僮仆缓缓地斟了一耳杯,规规矩矩地奉上,将案盘举过眉毛才算——虽然是在乡野地方,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但该有的规矩礼仪一样都不能少。
缓缓地饮下蜜水,徐功曹那边也收拾完毕了,手上拿着几卷竹简。与年轻公子商量道:“大人,这修渠之事举县上下必定是同意的,只是想要让乡里各族出钱,这恐怕十分为难。”
修渠肯定是好事的,表面上看一开始要花不少钱,但会算账的都知道,将来的好处可不少!但就是一开始很难拿出这一笔钱来。东莞县不过是一个县城,水利工程自然不会太大,花费的钱财不能与那些大工程相比。相对的,东莞县可用的资金也远不如那些大工程来的充沛啊!
过去几年的东莞县没遇到什么天灾,又有一位爱护百姓、很有才干的县令当政,现如今正是民间充裕,县府中也有了一些积攒。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县令才提出了要修渠。然而即使是这样,钱依旧是不够的。
得发动一番民间力量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官府永远不知道民间多有钱!真等到逼民间士绅、富商吐钱的时候才会发现,他们是真能攒钱啊!
现如今虽然不至于压榨这些人,但让他们‘捐’一些也是应有之义。
一般来说这其实是以桩两边都得利的好事,县府能把渠修成,得了实惠,民间也有好反响。而那些捐钱的本地豪强也是一样的,且不说他们大多在本地有不少土地,修渠之事对他们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说名声上的事,为什么后世富商发财了最喜欢回馈乡里?再明白不过了。
大体上,这些本地豪强还是愿意出钱的,但他们有要求,水渠的路线得优先照顾他们的地产——这本身是一个不会遭到拒绝的要求,大多数地方官修渠都是图的两样,一样是名声政绩,另一方面是一方百姓的福祉。
如果是图前者的话,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立刻答应下来!反正水渠是确确实实修了,也的确对本地方的农业生产起了促进作用,一点儿不耽误拿政绩。
如果是后者,那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得谈,最多就是和地方豪强们拉锯一样反复讨论,最终达成一个普通老百姓能享受到好处,地主豪强们也大有收获的结果。
然而这位十分年轻的县尊并不干!
要说他清高自傲、恃才傲物,以至于不屑于如此行事,似乎也不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听完了地主豪强们的要求,看表现也没有十分不满。但就是不肯点头,只让人带着来乡里看看。
虽说之前也来乡里看过不少次,但那都是为了别的事务。这次为了修渠之事,肯定还是要细看的。
徐功曹见这位年轻县尊不着急,自己先着急了,忍不住道:“大人,这...这事就不管了吗?若没有豪强相助,这水渠如何修起来呢...”
“等。”年轻公子惜字如金,但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然后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棋局上,用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徐功曹。
最终...徐功曹落荒而逃,只留下大为失望的县尊。
徐功曹只恨自己跑的不够快...东莞县并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要知道琅玡郡本就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庶大郡了,下辖上百万人口,有县五十余。东莞县在其中,怎么也算是个好地方。
此时的齐鲁之地之于天下,颇有些后世江南的意思,文化昌盛、经济发达,人口密度大。虽然也有相对穷一点儿的地方,但那也是相对而言了。
这样的东莞县不能说有多落后、多贫瘠,但条件肯定不能同临淄、济南这样的腹地相比。虹吸效应,长不多整个齐鲁之地的学子都集中到临淄及临淄近处的郡县了,其他地方,特别是分散到某县,称得上文人的实在不多。
县尊爱棋,此时正是文人的游戏,能陪着对弈的人实在不多。徐功曹正好原本是本县高手,数一数二的人物...两人常有手谈。一两次、两三次也就罢了,一直下,还一直赢不了,这就难受了。
深刻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徐功曹就不太愿意陪着这位县尊大人下棋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算陪的再开心,也不能真正讨好这位大人,要想得这位大人的青眼,非得在政务上做出成绩来不可。
陪着下棋是找虐,多余的好处没有。不陪着下棋躲开,也得罪不了人...该怎么选很难吗?
待徐功曹离开了,小僮仆复又斟上一杯蜜水。好奇道:“公子,那些豪强真的会乖乖拿钱吗?要不然找些老爷的门生故旧,应有能说上话的...”
“不用。”年轻的县尊大人飞快地说了这一句,然后又什么都不说了,低下头继续研究棋局。
当然不用找人去说,事情是明摆着的。看起来是因为县令不乐意妥协,地方豪强们便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做人——别看你小子来头大,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地方上,没有地方配合,你又能如何呢?
但现在的问题哪那么复杂!地方豪强其实也就是一时下不来台、想不通事而已。事实上,他们该明白的,这修渠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对地方上十分有利,要是因为他们‘不识好歹’而进行不下去,地方上的乡老能放过他们?
别看他们这些人强横,但在自家乡梓真是最讲究脸面不过了!而地方乡老更是人人尊敬,哪怕是装样子,他们也得装成是再尊重不过。
事实上,就算修渠之事对他们个人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只要提出来了,他们也得破财一次。找地方上的大户化缘,再少不了这种事。
更何况县尊大人的意思只不过是不会偏向大户,修渠之事他只会按照利益最大化的要求来做,而不是考虑到这里有张三的田地,那里有李四王五的田地。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好处的,只是不知道这好处会落到谁的头上。
更进一步说,这种事地方豪强内部也难以形成统一。有的人和县尊别苗头别上了,不愿意服软,有的人却是不愿意多事的,愿意出这个钱。好歹这钱也是花在乡梓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此时的乡梓观念甚重,有这种念头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僮仆自然不会懂这些事,当下也是懵懵懂懂的。不过这本就不用他操心,他向来是个忘性大的,立刻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想起明日就可以归家,笑着道:“这下可好了,可以归家了...阿梅姐姐、阿朱姐姐在家一定牵挂着!”
他念叨起回家的好处来,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自家就是比外头舒服。光是说到衣食住行这些,家里有十分精细的阿梅阿珠打理,可不是比乡间两三妇人照管强得多?
而且小僮仆虽然年纪小,但打小见的事多,对很多事情早就懂了——在他看来,自家公子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他是不懂的。他在一旁却看的分明,那些乡野村妇总在偷窥自家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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