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劫不复(1 / 2)
夜深了,高婉婷在月台上,已经饿得感觉不到饿了,是弹琵琶的陈琵琶提醒了她。说是王爷喝剩的天池雪蛤,还剩半锅,快去下面抢。
高婉婷知道,天池雪蛤红莲汤,是在教坊司喝不到的好东西,既鲜又滑,蛤肉入口如软冰,甘而不腻,回味绵长。
高婉婷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仿佛锉刀磨过咽喉,疼得她直皱眉。她想站起身子,却发现浑身硬成了铁板,几乎不能动弹。可终究是要站起来的,高婉婷咬着牙让身体离开凳子,不出意外地扑倒在地,下意识地用手撑地,那又红又肿的十指便出现在眼前,两片指甲已经劈了,血迹清楚地勾勒出了指甲的裂缝。
看到这双手,高婉婷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一旁的陈琵琶见她这个样子,就有些慌了:“婉婷姑娘,怎么了?你别哭啊!你想喝雪蛤汤是不是?我现在去帮你抢一碗来,你自己先慢慢起,等我回来!马上啊!”陈琵琶说着,就一瘸一拐冲下了月台。
月台上只剩下高婉婷一个人了,她边哭边觉得可笑,陈琵琶这种人,怎么懂自己的痛?
那陈琵琶来教坊司之前,是个南方高门的公子哥儿,因惧怕流三千里,敲断了自己的腿,又说自己生得俊俏,押送他的差役对他动手动脚。这人也是天资聪颖,自小和家里的姬妾腻在一起,学了一手琵琶技艺,便留在了教坊司。
他是为活着而弹琵琶。
她不一样,她是为了弹琴而活着。
现在,琴是她的命,她是琴的奴,如果不能弹琴,她不知道靠什么支撑以后的路。
可看看现在这双手,她知道自己赌输了。
没有人和她赌,是她自己想给自己赌一条出路。她本没有机会赌,天赐给她一个机会。教坊司第一琴手范小鹅的手断了,是来封公城之前,被登徒子非礼不成,折断的。
范小鹅本是不如她的,因为身份,她不能上台演奏,范小鹅却可以。
司正是个挑剔的人,整个教坊司能入司正大人耳的,除了范小鹅,只有她。正因为范小鹅出了事,她才有了机会登台演奏,还是不能露脸,只能躲在屏风里,或者躲在礼乐仪仗里。
这些她不在乎,她知道这次的听众所见过的美女,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年轻如她,已经懂得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容易懂的道理,并有了那种超越凡夫俗子的追求。
所以她是群星中的明月,超凡,脱俗,故而绝伦。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高氏高门,她望霞高婉婷,以才华称名于世,表字珑心,号承殊居士。
素手焦尾,空山凝云,新词谱就,众口传唱。
在与望霞相距万里的北朔,她还能听到小商贩们,哼唱着她谱的《落红吟》。
满堂红袍紫绶,帝子勋贵,只要有一个为这空山凝云的琴声驻足,她就能觅得一条出路,故此从早弹到晚,拒绝了所有换班。
这是她的心气。
可她终究是输了。
“给!”陈琵琶把半碗天池雪蛤捧到她面前。高婉婷看到自己这双手后,一时万念俱灰,便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不想吃?来,先起来!”陈琵琶关切地说,把碗放到一边,伸手扶住她。高婉婷并不想让陈琵琶扶自己,站起身后迅速地把手臂抽了出去。
然而陈琵琶却抓住了她的手:“婉婷。”
高婉婷抬头,这是陈琵琶第一次这么叫她。
陈琵琶小心翼翼地捧着她通红的手,对她表白:“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怕死,我没出息,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名声不好的。可是我们这样的人,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我父亲的来财之道我耳濡目染,我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我不愿学,也不敢学,只想做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了此一生。直到听了你的《浮生吟》和《若梦引》,浮生若梦,过眼匆匆。金银铜臭,锦衣玉食不过梦幻泡影,若是能寻得一知己,白首两不离,寄情山水,结庐世外才是真正的人生……”
陈琵琶倾诉着,倾诉着两年前在陈府湖心亭,夏日炎炎,侍女捧冰,他躺在竹榻上,那些动人的词曲,穿透亭台轩榭,映日红荷,传到他耳中,让他心花怒放。说着说着,便忆起当年无忧无虑的生活,陈琵琶心下猛地一酸,流下泪来。
高婉婷听了他的话,也流着眼泪,拼命摇头,似乎是不忍听下去。
陈琵琶却含着泪笑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在望霞有你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我高兴地要飞上天了,我把你想象成巫山上的神女,用五千两买下了神女峰,幻想着与你结庐世外,比翼成双。却又忐忑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那些天我听着你的词曲,在神女峰的草庐内过的既幸福,又难过……”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高婉婷在心中高叫,拼命摇头,泪珠如星子般在空中飘落。
“后来高家出事了,你被发配到了北朔教坊司,我听说了,大病了一场,病还没好,陈家也出事。我不愿流三千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诸般折腾,才能来到北朔,终于一睹天颜。可是你是神仙般的人物,却在这样的地方做杂役。我不敢认你,更不敢赞你,我怕刺伤你。后来,王爷来了,范小鹅不能弹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你一定会为自己争一次,我就更不敢和你说这些话了,因为我不能当你走出泥潭的绊脚石,可是现在……”
“不!不是这样的!”高婉婷崩溃地大叫一声,不顾手上的疼痛,一把推开了陈琵琶,跑下楼去。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她的人生!
她疯一般地跑到八方楼门口,教坊司差役用手拦住了她,说出了如重锤一般的话:“罪官之后,不得擅离!”
“不!我不是罪官之后!我父亲没罪!我父亲是冤枉的!我父亲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犯法?请朔王殿下彻查此事!我是高婉婷!我要出去!我要见朔王殿下!我要为我父亲请命!”她大叫着,拼命要推开差役的手。
“说的对!你没罪!你爹也没罪!”一个叫声从八方楼外传来。
高婉婷闻言一怔。
“我也没罪!我爹也没罪!我祖宗也没罪!明明在上,赫赫在下,老子黄香,今日就要倒反天罡!哎呦!你敢踢老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黄衫少年,手上带着铐子,被一个封公城的衙役牵着,踢了一脚。
那黄衫少年怒了,叫嚣道:“雪霁云!你他妈的算计老子!让老子受这帮猴子的侮辱!看老子法力恢复,不拆了你的苍云观!老子驭日鞭龙,不弱于天地!啊哈哈哈哈哈!哎呦!哎呦!”
教坊司的差役同情地看着封公城的衙役,那眼神是在说:苦了兄弟,大晚上遇到这么一个疯子。
封公城的衙役报以同样的目光:也苦了你,大半夜的,要和这么个疯婆子纠缠不清。
两个差役互相点了下头。
教坊司的差役有些不耐烦了:“姑娘自重!”
差役的话让高婉婷坠入了冰窟。
“为什么?”高婉婷颓然坐在地上,怔怔泪流,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还要受罪?”
“我从来不责罚下人,更没有打,没有骂,原谅他们的过错,每一次出门都带好多的银钱,散给穷苦百姓……”
“我和南国的大儒学习礼仪,与京城的老翰林学习诗书,拜涞水龙宫的曲伦先生为师,学习琴艺……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我明明可以去更有用的地方……”
“我没有那些贵小姐的脾气,我喜爱所有人,所有生灵。乞丐、流民、商贩、幼童,谁都可以和我做朋友……连一只小麻雀受伤,我都会救起来,茶饭不思地照顾……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生行善,却要受这般苦……”
高婉婷发疯般地自言自语。
此时教坊司司正庄其,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根本不看高婉婷一眼。门口差役们给他行了礼,他也懒得点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副司伍云珂,神情严肃。然后是在“三寸金莲”上跳舞的崔金豆,她面庞通红带着怒气,之前的那个笛手则在她一旁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