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白鱼与咸水鹅（1 / 1）

何两生犹豫没有回答。一切都是太快了，要知道此前眼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杀掉八百余口的世仇，试问天下有几个人能放下？他胸怀天下能放下宝剑，但他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现在勉强能够做到不杀朱瞻基，但是还要保护皇太子回京，何两生是难以接受的。望着滚滚向前的池河水，何两生有些迷茫无助。

突然，桥头石狮后打出几道寒光射向太子。东宫四杰或离太子较远，或背身没有看见，想拦截来不及了。何两生出于本能反映，闪身向前，用宝剑磕打暗器。谁也没有想到，对面的石栏后又射出一片暗器，从后面射向何两生和那个小童子。敌人却是狡猾，声东击西之计运用得熟练，他们的目标正是小童子。

何两生刚刚磕飞正面的暗器，听到身后风声不善，想要转身拨打，已经来不及。他纵身跃起，堪堪躲开，暗器从脚底飞过，可是有一枚飞镖，却在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何两生哎呦一声，跌了在地。那边小金子同时也哎呦一声，众人急忙看去，只见一枚飞镖已经钉进了小童子的咽喉，几乎打穿了脖子，只留下红缨子被献血染得更红，无力在空中飘曳。东宫四杰这时已经掠过来，两人保护太子，唐仰吾和杨雄分别向两处扑去。可是打暗器的两人“咚咚”两声，跳入河中逃遁。从背影上看，是茶铺的父女二人，想必是趁打斗时，他们偷偷潜伏过来。因为太子保护严密，他们的首要目标并不是太子，而是杀掉小童子为灭口，杀何两生为报复。

何两生急切地检查了自己的伤口，虽然伤痕不是很深，流出的却是紫黑色的血，显然暗器喂有剧毒。何两生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人影重重，四肢乏力，身体不由自主萎靡瘫倒。恍惚间，看到太子首先冲了过来，亲子俯下身子查看伤情，命刘伯兴帮忙挤出毒血，又让小金子拿出万圣丹。何两生迷迷糊糊中听到，小金子不给，说是万圣丹是留给太子在危急时刻的祛毒圣药，今个用了就没有了，万一以后殿下遇到危险就麻烦了，说完哭哭啼啼起来。太子急道：“救人要紧，以后再说。”胡安规劝，何两生来路不清，还是小心提防为好。太子告他：“既是方孝孺后人，必是正直之辈，大可放心相信。”余下就听不太清了，何两生陷入了昏迷之中。迷离昏厥之际，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中有一万个不甘心，有一万个放不下，只能带着愧疚与父亲家人见面。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只能在梦魇中无力的抗争。

时间显然是相对的，会跟一个人的感受密切相关。有时候特别是在紧要关头，时间明显是定格的，一秒钟就会考虑一万个想法。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放空的，一天就像一天一样，心甘情愿地毫不起眼的重复着。有些人注定不平凡，因为他能将每一天过得都不一样，而绝大多数人只能重复每一天，偶尔过成另外一天。

何两生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躺在池河驿的房间内。他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朱瞻基微笑着的脸庞。太子坐在床前，见他苏醒过来，终于放下了心来，冲他释然地一笑。何两生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四外张望又看见胡安和小金子在旁边陪着，大体确认自己还活着。东宫四杰未在左右，想必是在外警戒。

何两生试图着坐起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从伤腿上传导上来，最主要的感觉是身上还很乏力，其余并无大碍。他努力着想要下床，太子温语劝慰不要急于一时，还是要休养为宜。何两生毕竟是少年郎，身强体壮。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己以半残之体，杂处在仇人堆里，还哪能躺的住。因此他还是挣扎着下床，慢慢走了两圈，感到体力还没有恢复外，头不晕眼不花，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小金子旁边不住的嘟囔，“疗伤圣药，确实神奇。”

何两生清醒之后，还没有同皇太子说过一句话。他现在有些不自在，觉得有点尴尬。刚刚还是自己要刺杀的世仇，转眼之间就被仇人救了性命。恩大还是仇大？何两生很是迷惑，也是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更是自己难以面对的现实。他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跟朱瞻基表示救命之恩，犹犹豫豫难以启齿，不谢又不是自己所能做得出来的。

朱瞻基看出了何两生的窘境，心里很是同情他的境遇。于是客气地说既然身体已无大碍，不过还要多加休息，他们就暂时不打扰了，让何两生静养。如果有什么需要，言语一声就能办到，千万不要有怕麻烦不好意思的念头。皇太子随即安排人送礼了茶水、时令水果，随后带着小金子等人离开了房间。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何两生终于静下心来思考。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转折之多出人意料。原本一腔热血誓要报家仇，毕竟八百人命血淋淋。罪魁祸首朱棣，在几个月前死掉了，失去了手刃仇人的机会。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爷债孙偿也是天经地义。然而自从偷听朱瞻基对父亲和建文遗臣的评价，已经觉得他与朱棣完全不同。由其承担祖辈的责任，或许是件残忍和不公平的事。况且他明知自己是其世仇，还救了自己一条性命，这份情不能不认。通过两日来的近距离观察，朱瞻基即将成为九五之尊还能如此待人，将来必是明君。若是杀了，其他人做皇帝，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江山社稷都在此人身上，千万百姓身价性命都在此人身上。而且，朱瞻基已经保证，即位后要平反建文遗臣、释放建文遗臣的家属。相比较于自己的家仇，如果建文遗臣的事情得到解决，无疑是更重要的事情，而此事只有朱瞻基能做到。退一步讲，此时不杀朱瞻基，一旦他做了昏君，到时一样要他性命。渐渐的，何两生护送其回京的想法，越发坚定。

正在艰难抉择之际，传来了敲门之声。何两生请来人进来，是小金子请其共用晚饭。何两生思索片刻，跟随小金子来到了厅堂。大厅内虽然器具简陋，但是宽敞明亮。朱瞻基居中而坐，此时竟起身相迎，热情询问伤情，将其让在客座上。何两生从小到大很少经历这样的场面，顿时有些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坚定地做下去。看了看朱瞻基，何两生欲言又止。朱瞻基自然懂得何两生的意思，静下来不再说话，其余人都静静地看着。何两生终于鼓起勇气，说了自己要说的话：“我决定了，护送太子返京”，“太子安全到达京师，救命之恩就算是报答过了”，“太子要为建文遗臣平反，释放家属”，“如果做皇帝后变成昏君，我还会杀你”。何两生几乎是磕巴着却坚定地说完了这几句话。

朱瞻基笑着听完后，高兴得站了起来，用力拉住何两生的双手，兴奋地摇动着，坚定地保证自己一定兑现诺言。随后，他大呼胡安加菜上酒，还特意吩咐把池河双绝——梅白鱼与咸水鹅一定备上。大家坐定，相互通报了姓名。原来，胡安乃是太子的亲郎舅，他的妹妹胡善祥是太子的正妃，很快就会是皇后。东宫四杰，竟然是江湖四大家族的人。当时江湖上有四派、四教、四家和两帮之说。四派是江湖上享誉已久的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四教是白莲教、闻香教、明尊教、白云宗。四家是陕西平凉李家，以金刚腿法闻名。山东济南杨家，传为杨家将后人，善使杨家枪法。四川潼川唐家，鹰爪功独步武林，接发暗器也是好手。浙江金华刘家，疾风刀三十六式罕遇敌手。两帮是丐帮和漕帮，帮众甚多，实力雄厚。能把四大家的人都请来，恐怕只有太子才能做到。那日在树林中，若不是自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很难全身而退。东宫四杰对何两生的武功佩服不已，对其家世充满敬意，因此虽然是初次接触，对何两生也是信任有加。

门帘一挑，走进一个微胖的中年小吏，满面笑容，朝众人拱手鞠躬，身后跟着一个杂役。“张参议，下官是池河驿驿丞。铜牌已经检视完毕，请收好”。双手呈上一块铜牌，胡安伸手收起，对待小吏自然不用客气。

“张参议莅临小驿，蓬荜生辉。虽地处偏僻，定当竭力做好保障诸项事宜。饭菜马上就好。大人有吩咐，随时传唤小人。”再拱手退出房间，众人还礼。杂役向胡安定头致意。

“张参议？”何两生疑惑不解。胡安笑吟吟告诉他：“此行越是保密越好，所以只好委屈太子殿下换了一个身份，你猜是什么？”望向何两生，何两生只有摇头。

“怕引人注意，找了一个不大的官，通政司参议。再者说，在殿下面前多大的官算官，那不是殿下册封的吗？你再猜猜，殿下为何姓张？”何两生只有再次摇头。

“殿下的母亲是张皇后，子用母姓，最是恰当。还有那个铜牌，是使用水陆驿的凭证”。胡安确实乐观通达的人，想必是太子有他陪伴，一路上不会闷的。

明朝建立以后，即在全国各地设立驿站。洪武元年“置各处水、马站及递运所、急递铺。凡陆站六十里或八十里，专在递运使客，飞报军队，转运军需等物”。当时“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驿，曰递运所，以便公差来往”。水马驿包括水驿和马驿两种，一用于河驿，一用于陆上文书的送递。明朝时一般六十里或八十里置一驿，每驿备有马三十或八十匹不等，小站则有少至五到十匹马的。水驿则备船。明朝基本和元朝一样，“常事入递，重事给驿”，即平常的文书交给步行的急递铺，重要和紧急的文书才交给马驿办理。从当时的南京到bj，沿途水驿共有四十六处。

驿站的人员，包括驿丞、侍者、轿夫、马夫、兽医等人的住所也都在驿站当中。明代驿站设驿丞1人，从九品，属于官员的编制，任职3年。驿丞虽官卑职微，但责任重要，迎送对象多是显官大吏。除驿丞外，通常并有1名无品级的吏员协助驿丞工作，驿吏需任职9年方为期满。当然也有朝官贬为驿丞的，如王阳明就因得罪了宦官刘瑾，于正德元年被廷杖之后，谪贬贵州龙场驿丞。在龙场困顿的日子里，王阳明一天半夜里忽然有了顿悟，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龙场悟道”。最有名驿吏当属李自成，被裁撤不久就进入起义军，最终打到bj，崇祯帝无奈下煤山上吊。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朝是灭亡与驿站制度不无关系。驿卒（夫役没有什么编制。明朝的户口分为很多种，比如民户、匠户等，相应的户口轮番承担相应的徭役。当然，也有抽调的边防戍卒和发配到边远驿站的刑徒。明代驿夫最初由民户服徭役编佥而来，逐步转变成为由民户折银，官府雇募而来的雇佣驿夫群体。驿卒分工细密，有马夫、驴夫，马头、驴头。马夫和驴夫负责饲养马驴，应对差事；马头和驴头负责收买马驴及杂物；车夫、厨夫各有专司；库子分为廪米库子、铺陈库子、草料库子；斗级和防夫负责驿站及仓库安全；看囚夫负责过往囚犯的看管；轿夫、杠夫则是最劳苦的夫役。特别偏远地区如未设驿丞者，一般由卫所里的百户兼任驿丞。

门帘再次挑开，几个侍者端着饭菜走进房间，摆的满满一大桌。虽然说不能与御膳房做的精美相提并论，却也是色香味俱全，另有一番风味，让人食欲大开。这时，门帘飘动，随驿丞来过的杂役已经闯了进来。“大家都别动”，他指着那几个侍者，“你们几个谁是新来到？”几个侍者迷惑不解，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顿时呈现出慌张的神色，张口想要说话却没有说，猛地将手中的托盘砸向杂役，右手从怀里一摸，掏出一把短刀，扬手向太子打去，转身就往外跑。刘伯兴坐在下手，见寒光袭来，抽刀扬手，后发而先至，磕飞了短刀。同在下手的李荣，腾身而起，扑向侍者。杂役侧身让过托盘，顺势横扑，扑倒了侍者。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相互掐着脖子、戳着眼睛，就像不会武功的农妇发泼一般，但却是看得人惊心动魄。李荣正要出手，却见侍者身子抽搐了几下，嘴角流出发黑的血水，显然是刚才争斗时乘隙服了毒药，已经没有救了。杂役推开死者，站起身来，告诉其他几名侍者到驿丞处等待发落。

杂役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向众人磕头：“小人羽林前卫周全叩见各位大人、叩见指挥使胡大人。”此人正是胡安事先安排的人手。原来太子部署回京安排后，胡安立即做了安排。他从羽林前卫中选出了十几人，分头赶往各驿站，以公务为名，在各驿站潜伏，暗中观察可疑人物事项，确保胡安到来后安全。胡安每到一个驿站，看见眼线在，知道大体无碍，可疑安心入住。周全他们对整个安排并不了解，因此单单道出胡安名头，是因为他只认得胡安；他给各位大人请安，是因为只知道有位重要人物，却不知道是谁。这也是胡安的精明之处。

胡安令周全起身，问明原由。原来周全今天见胡安到驿，更加谨慎小心。无意间听到驿丞告诉领班的老崔头，今日镇中的鳏夫王阿三生病了，派来了远方的表侄王六，晚上侍弄饭菜时好好管教，不要出了差错。周全是个细心人，打听到王阿三家中，敲门没有回应，跳进院中，见房门虚掩，进屋后发现一老汉死在床侧，就知道事情蹊跷，故此返回找出凶手。

胡安很是满意，赏赐了好大一块金子。又让周全对凶手搜身，发现些散碎银两和一面莲花铜牌，别无他物。铜牌做工精细，上面刻有一朵莲花，有三瓣花瓣，中间花蕊，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没有文字和其他符号。小金子从包裹里拿出一根银针，把饭菜都试了一遍，发现咸水鹅被下了毒。这时驿丞连滚带爬跑进来，不住给各位大人磕头。太子让他起身，把宴席撤下，由周全盯着，又重新做了一桌。小金子都试过了，确保无事，大家略略吃过了晚饭。当晚，东宫四杰加强了警戒，轮流值守。

何两生见到莲花铜牌，想到了在醉仙居中林映月曾显露过。由此可见，这莲花铜牌是白莲教的信物。这次刺杀太子，说不定就是林映月的安排。想到现在自己保护太子回京，林映月又要刺杀太子，难免不会碰上，到时自己又该如何是好？是保护太子还是帮助林映月？左想右想也没有主意，一个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