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棉拖鞋（1 / 2）

“你老实跟妈说，你现在还有没有在外面乱搞？”钟母难得的语重心长。

钟问寻无奈叹了口气：“妈，我说了我没有。要我说多少遍？”

“没有？没有伏辛怎么把孩子打掉了？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啊！”钟母嘴里不住嘟囔，捶胸顿足：“哎哟哟，你都不知道我盼这个孩子盼了多久，真的是，要把我气死好拜坟啊！”

“妈，你别管了。”

“我也不想管啊！咱们钟家三代单传，就你一个男孩，我有责任啊，你爸走得早，我没办法啊！要是你爸还在，我至于这么操心吗？”

又开始了。钟问寻心里烦不胜烦，母亲总是絮絮叨叨父亲早死的事，辛苦拉扯大的孩子，读了名牌大学，好不容易成为了政商界大人物的女婿，娶了如花似玉的老婆，竟然是个不立誓不下蛋的母鸡，这叫什么事？

“我当初就叫你别娶她，你们早就说好不生孩子，你为什么答应她啊，我早就说了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你就是不听我的……”钟母一面忙着手里的活，一面继续唠叨。

看着母亲忙着扫地、拖地、收拾的身影，忙忙碌碌、晃来晃去，钟问寻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样，自己趴在小桌板上写作业，母亲在忙个不停。那个小桌板既是饭桌，也是他的作业台，圆形的，上面贴了海洋图案，有些白色的海浪泡沫、绿色的椰树和一个看起来夸张且失真的小美人鱼图案。平时不写作业的时候，他会把小桌子收起来，很轻便，单手在下面一拢，就合起来了。

“呐，新买的棉拖鞋，试一下。”母亲蹲在地上，将棉拖鞋套在他脚上。

毛绒绒的，很柔软。母亲抬头看他：“暖和吧？”

“嗯。”钟问寻点了点头。

气温已接近零下，已是深冬时分，眼看今夜就要下雪。脚上传来的暖意似乎暌违已久，这么多年来钟问寻一直习惯于在室内光着脚穿拖鞋，他觉得穿袜子很麻烦，再冷的天也不愿意自我束缚。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温暖，让他差点眼泪夺眶而出。

小时候他只有一双凉鞋，连一双能包住全部脚趾头的鞋子都没有。大冬天里，即使是坐在教室里，他也时常冻得双腿发麻。尤其是早上做早操的时候，操场的风很猛，夹杂着一丝丝无孔不入的湿气，从脚窸窸窣窣地往裤管里钻，像一条冰冷的蛇。

靠不停地呼气哈气、时不时小幅度跺脚维持体温，逐渐地成为了习惯。

如今算是事业小有成就了吧，起码今年春节回老家，村里的人都高看了他一眼，忙不迭巴结他，求办事的也络绎不绝。

那副势利嘴脸，钟问寻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的亲戚避之恐不及，连丧事都是草草了事。生性好赌的父亲在死前就已经债台高筑，从大桥上一跃而下只是他得到解脱的明智之举，留给母子俩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母亲不得不同时打几份工来维持生计及应付债主，把唯一的房子卖掉，租了个再便宜不过的小单间，没有独立卫浴，只容得下一张上下床，一张小桌子。母子俩就在那样的环境下度过了漫长岁月。

母亲总告诫他，长大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有出息，否则枉费她如此含辛茹苦养大他。他也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一定要扬眉吐气，给那些惯于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低的人好好瞧瞧。

然而，年少哪有不偷懒的？中学时，钟问寻也曾经逃学，用辛苦攒下的伙食费跑到网吧偷打游戏。被班主任告发到钟母那儿去之后，钟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磕一个头扇自己一巴掌，嘴里哭喊着：“孩他爸，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把孩子教好，你等等我，我这就随你去……”让钟问寻十分痛心，既难过、又自责，他痛恨自己自制力的缺失，又在愧疚的空隙里憎恨父母。

尤其是父亲。他不明白，明明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生前除了喝酒、嗜赌，就没有真正履行过身为丈夫、父亲的责任，就连他死后，也要留给母子俩一身麻烦。但在他死后，却被母亲美化如此。血脉？在漫长的替父还债的年月里，他恨不得一走了之。而母亲，在其他事情上刚毅、要强，唯独在面对父亲时显得那样软弱无能，那样唯命是从。

他一直在计划，如何才能出人头地。他本以为，靠自己努力学习、考上好的学校，一切就会不一样。他发愤图强，上了大学后，他没日没夜地学习、兼职，只为多赚那对他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三五百块。他不敢多花一分钱，常常连续几个星期就着开水只吃一个大馒头度日。吃得两眼发光、瘦骨嶙峋，再加上清秀的面容，活像一个瘦弱的女孩。

是什么时候改变想法的呢？是什么让他认清事实，放弃幻想的呢？

大概是，在他和同学竞争难得的课题参与机会，各科成绩都比别人优秀一大截，却无故被刷，导师阴阳怪气告诉他这些机会本就不是留给他这种人的时候？

又或者是，在争取一个绝佳的实习机会，通过了三轮面试，综合得分也比别人高，甚至都接到了offer，却在第二天被通知不用去了，最后查到顶替他的人是某官员之子的时候？

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打击，让他的自尊、骄傲、自信都被摧毁得一塌糊涂。他开始认为，在这个社会上，没有背景、没有依靠、一穷二白的底层，是很难有翻身之机的。不同于那些一出世就已经站在平凡人肩膀上的天子骄子，他没有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机遇，他的后代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的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拥有了他奋斗几辈子也不可能换来的东西。金钱、地位、权势……仿佛就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端，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

一切的一切，改变在他参加的一个学术讲座。主讲人是他们学校的姜院长，在讲座中场休息期间，健谈的姜院长走到同学们中间和大家闲聊。期间，有一个女孩问姜院长：“您认为对于女生来说，是家庭重要还是事业重要呢？”姜院长和蔼可亲地提高了声音，面向全场同学问道：“大家觉得呢？觉得家庭重要的举个手，觉得事业重要的举个手……”

在场的男同学基本上都认为对女生来说家庭更重要，而女生则差不多是对半开。此时姜院长笑容和蔼地开了个玩笑：“在座的男同学好好看看啊，那些举手认为家庭重要的女同事，就是你们将来要追求的妻子目标……”现场发出了捧场的笑。

这只是讲座中间的一个小插曲，姜院长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展现了自己的幽默，又不失乐趣地进行了回应，甚至这个小插曲与当天讲座的内容全无关系。但钟问寻回去之后久久思量、难以平静。

姜院长是业内的学术大拿，早已声名远播。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全国知名的商界大人物，掌握着许多行业的命脉。而且不是暴发户式的富有，而是传承几代的积累，加之夫妻俩伉俪情深的形象和故事在校园里流传，钟问寻也早有耳闻。但外界对他们的儿女一概不知，夫妻俩也从不回应相关事宜。但这些对于钟问寻来说并非难事，很快他就查到了姜院长的女儿，就在他们学校读研，而且为人温和、性格好、生活简单，于是一系列的计划就他脑海里串联了起来。

这种心思单纯的乖乖女最容易拿下了。正如钟问寻所料，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尽管刚开始认识时，伏辛显得有些警惕和抗拒，在他的连番攻势下，她还是沦陷了。心甘情愿地付出了一切。

只有不生孩子这一个要求而已，多么容易啊，先答应再说，日后再做打算。

从一开始，钟问寻就没想过真的听从伏辛的要求。但他知道，在得手之前决不能轻举妄动，伏辛虽然性格温顺，但也有倔强的一面，一旦分手就回不了头了。

“想要我断绝后代？绝不可能。”钟问寻心里冷笑。自己是钟家单传血脉，自己的父亲也是家族里唯一的儿子，如何能断？而且两个姑姑家没有儿子，连女婿都要招入赘的，多么可怜！

于是，在母亲的怂恿之下，他使了很多手段想让伏辛怀孕。好不容易成功了，结果她没跟自己商量就擅自堕了胎。

想到这儿，钟问寻又不禁握紧了拳头。

这个女人真的越来越过分了！

在回父母家前，伏辛就已经做好了被责难的准备。

她早就已经知道，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她，一旦遇到关键性问题，父母都不会真心帮助她。

很奇怪？但事实正是如此。

正如那时候自己被造黄谣，父亲坚决不同意站出来澄清，因为那会有损他的声誉，会让更多人以为自己行职务之便让女儿的成长得到额外的照顾。“传闻传着传着就没了，没人会关心的。”父亲轻描淡写如此说道。

母亲则低着头，一语不发。

出门前，伏辛和钟问寻吵了相识相恋以来最大的一次架。她把验孕棒摔在了钟问寻的脸上：“是你干的好事吧？”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逼成了一名泼妇，曾经她最鄙夷的群体。得体地长大，得体得受教育，得体地恋爱结婚……在她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不得体过。她痛恨钟问寻让自己成为了失礼之人。

“你又发什么神经？”钟问寻一脸不耐烦，拿起验孕棒，定睛看了一眼，立马欣喜溢于言表，“老婆你怀孕了？”不同的嘴脸，前后仿佛两个人。

与其说诧异于钟问寻的无双演技，毋宁说更寒心于他无处不在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