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春(1 / 2)
雪没了,看我于无形;我没了,看雪于无形。
漫天的雪,漫天的白,只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在哪里,我的身影在哪里,我的脚印在哪里,谁能告诉我?
河流远去,载着我,载着树,载着花,载着草。
亲亲,杨树;亲亲,柳树;亲亲,桃花。我的苦命的桃花,我的美艳的桃花,你在冷风中,站立的太久太久。
夜,在远去;雪,在远去;河,在远去;树,在远去;花,在远去;我,在远去;梦,在远去。
一切都在远去。一切都在远去。一切都在远去。
那飘摇的白,卷起雪之影,怀抱冬天,径直远去,一去不回头。
那流动的黑,卷起水之魂,怀抱冬天,径直远去,一去不回头。
雪中的脚印去了哪里?
我的脚印,我的黑黑白白的脚印,我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雪在飞升,我的脚印在飞升。在空中,渐渐消失的白;在空中,渐渐消失的脚印。
河流从身旁掠过,仿佛一只巨鸟,仿佛一条飞鱼。
你可以梦见杨树,你可以梦见柳树,你可以梦见桃花。
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看见它们的身影,看见它们正在消失的痕迹。
也许,只是一条蛇,只是一条蛇的游动。
悬浮的大地,悬浮的天空,悬浮的巨龙。
龙与蛇,究竟有何分别?
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地上,还是空中。
脚印的火,脚印的水,在空中,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地交融。
春天来了,母亲去了。
春天在哪里,母亲在何方。
我仿佛置身风中。变作一只鸟。
一只蓝鸟,一只黄鸟。我究竟拥有怎样的羽毛,我自己也不知晓。
城市远去,已经看不见踪影。
扑面而来的花香,扑面而来的草香,一应的欢声笑语,都在云端向我袭来。
我的杨树,我的柳树,我的桃花,我的莲花。你们,此时此刻,都藏在哪里呢?
母亲去了,去了哪里?
我分明看见,我分明清晰地看见,在风中,就在不远处,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母亲化作了一朵阳光,一朵无比温暖无比美丽的阳光,向着远方飞去。有时候,又不经意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头顶,落在我的前额,落在我的怀中。
母亲去了,母亲真的去了,化作了一朵最真实最无私的阳光。
春天来了,母亲去了;母亲去了,春天来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黑色的笑容,占据了整个天空,占据了整个大地,占据了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占据了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占据了金木水土火,占据了有形和无形。
黑色的笑容,是一只巨鸟,飞行于天际。
万物在流泪,那泪水化作滂沱大雨。
我在雨中,拼命地行走着,我在雨中,流着泪。
伞在雨中,伞在风中。气势磅礴的雨,席卷一切的风。
伞几乎被夺走了,我在雨中,我在风中。浑身湿淋淋的。
我紧紧护住那黑色的衣,那冷冷的黑色的衣。
母亲就在那里,就在床上,静静地等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灰色的脸,灰色的笑容。
黑色的衣搁置在那里,仿佛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花,令人不忍直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她静静地躺着,躺在床上,躺在云端,躺在万物之上。
她早已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尘世,甚至忘却了亲人,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她只是在凝望着远方,凝望着心中的远方。那些古远的故事,从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有时光带走的一切。
她有时凝视着窗外,所见的不过是一个正在开工的工地,那渐渐高起的楼房,那楼房的一角偶然露出的云天。
窗外有风,窗外有月,窗外有星,窗外有日,窗外有渐行渐近的春色,她都看不见,她都只能在想象之中。她几乎不能坐起来,只能或安静或烦躁地躺在床上。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她几乎用尽所有的力量,挣脱床的束缚。她在床上打着转儿,企图能够看见周围的一切。她想掀开所有的外物,被子,衣服,以及加于其身的其它东西。她的目光专注,时时刻刻在战斗之中。她要战胜一切,她要战胜外物,她要重新获得自由。
然而,身体的不便,让一切成为了徒然。
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也许在叹息也许在愤怒也许在抗争。
谁在主宰她的灵魂?谁在主宰她的世界?
最后的时光,最后的努力,她究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几乎一动不动。她在昏睡中,几乎很难唤醒。
偶然的水,偶然的食物,都难以喂进去。她始终不能睁开眼睛,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字。
她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在床上。
房间里空气愈来愈沉重,几乎要压得人透不过起来。
黑色的衣,黑色的雨,黑色的脸,黑色的笑容。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丧钟为谁而鸣。
紧张和悲哀占据了一切,孤独和无奈占据了一切。
没有人,没有人聚拢,没有人前来。
屋子里静静的,闷闷的,苦苦的。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母亲就在那里,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的面色平和安宁,仿佛只是在熟睡中。
窗外有花绽放,有楼群和阳光,有人类的声响。可惜,这些不知道她能否听见。
我守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宁静安然的所在。
许多年了,她不曾这样休息过。也许,她是真的累了。
母亲,你还会醒来么?
最后的生命,最后的花朵,最后的绽放。
屋子里充满了苦艾的味道。
窗外有风,窗外有雨,窗外有嘈杂的虫鸟声和车笛声。
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那个早上很特别,很特别的早上也是早上。
我守在断断续续的梦中。
电话铃声叫醒了我,仿佛一把刀刺在我的心上。
打开门,黑冷冷的,袭向我。
有人来了,一些可以称为后生的后生。他们从远方来,又将到远方去。
一阵慌乱,一阵痛楚,一阵凄惶,一阵紧张。
母亲被换好衣,母亲被抬上车。
黑色的衣也随之而去。
我坐在车上,有人也坐在车上。
空气早已凝固了。夜已褪去,晨光小心地漫过来。
大家默默的,几乎都不说话。
车在行走着,仿佛一条鱼在海中。
黎明的脸被深深划伤。没有人同情它,也没有人呵护它。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
车在行着,沿着高高低低的路。
母亲躺在那里,静静地。
她始终在睡着,始终没有睡醒。
这是最后的途程,还是新的开始,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身,看着她的脚。她依然一动不动。
没有人说话,几乎没有人说话。空气早已凝固了。
有山,有水,有城市,有乡村。就在窗外,就在窗外。
谁会留意它们呢。
车在行着,从容不迫地行着。
母亲在车中,静静的脸,静静的眼。
没有人说话,几乎没有人说话。空气早已凝固了。
我始终看着母亲,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一刻也不愿意离开。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1
车在行着,雨在落着。
永不停歇的车,永不停歇的雨。
母亲在车上,开始她最后的旅行。
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村庄。它们流动着,向着远方逝去。
母亲躺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的。平静的脸,平静的眼,淡淡的哀愁,淡淡的笑容。
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呢?我真想知道。
山与水,渐行渐远了。
一望无际的平原就在眼前。
扑面而来的杨树,就在眼前。
我的心中,装满了悲哀,一种无休无止的悲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这悲哀没有尽头,仿佛一条蛇,始终游向了远方。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2
车在行着,远远近近的村庄,就在眼前。
故乡,你在哪里?故乡,我们来了。
没有回声。没有回声。没有回声。
柳树不在,杨树不在,那曾经的小屋早已不在了。
也许,只有那个苇塘,还会在那里静静地等我,等着我归来。
那个静谧的小村庄,那个沉寂的小村庄。那个早已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小村庄。
如今,你在哪里?
那曾经美丽了无数记忆的桃花,如今又在哪里?
仿佛一位垂危的老人,仿佛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它,似乎还在那里。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3
车在行着,那曾经熟悉的村庄,就在眼前。
我的村庄就在眼前。那熟悉的苇塘,那熟悉的柳树,那熟悉的杨树,那熟悉的桃花。你们,会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么?
没有回声。没有回声。没有回声。
就在那里,就在那个小村庄,就在那个有水的村子。母亲生养了我。
据说是在午后,是在太阳偏西的时光,我随着哭声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的路非常艰难非常崎岖不平,也许与生辰八字有关吧。
我注定要走过一段非常难走的路,我注定要走过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路。
我注定要走过黑暗,要穿过荆棘丛生的荒野,才会到达一个快乐的地方。
我静静地凝视着母亲,凝视她的脸,凝视她的眼,凝视她的一切。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4
车在行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被轻轻滑过。
柳树不在了,杨树不在了,桃树不在了。我将会留恋什么呢。
那静静的苇塘,依然在那里,虽然我看不见。淡在我的心底,它永远都在那里。仿佛一位母亲,翘首遥望着游子的归来。
那村庄很美很美,扎着黑色头巾。
母亲在那里,曾经在那里,呵护我的哭声和笑声。
她的脸上,始终挂满了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笑容。
那宁静的小村庄,那沉寂的小村庄,那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如今在哪里呢,究竟在哪里呢?
当车驶过村庄的前方时,母亲在想些什么呢?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5
车在行着,继续行着。路仿佛没有尽头。
我多么希望路永远没有尽头。我多么希望就这样带着母亲一直在行走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
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母亲,凝视她的脸,凝视她的眼,凝视她的一切。
一个清晨,我从田里割草回来,凑巧看见母亲端着一个大铁勺。铁勺里有香喷喷的煎鸡蛋,那是在灶火中煎的。她刚刚端出来,便被我撞见了。母亲的脸,竟然有点红润,她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馋猫鼻子尖”,快把这鸡蛋吃了吧。我那时候非常小,也没有多考虑啥,就不由分说地端过去,大口小口地吃了。母亲静静地望着我,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咳嗽已经很久了,她下了好几次决心,才决定用土法煎鸡蛋来治疗咳嗽的。
我禁不住再次看了看母亲,我的脸竟然有些发烫。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6
车在行着,继续行着,路仿佛没有尽头。
那熟悉的小村庄还在不远处,就在不远处望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也许除了我。
母亲躺在那里,静静地。
母亲会看见那个小村庄么?
就在村西的那块田野里,母亲拉着我的手,与同村的一位婶子走在一起。她们始终在聊着什么。
我那时还很小,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聊些什么。
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愁容。牵我的手仿佛攥得更紧了。
很多的野草和野花就在脚下,母亲似乎无意于它们,只是拉着我向前走,默默地向前走。
有时候,也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害怕我走丢一样。
那是我比较早的记忆,关于母亲的记忆,她的满面愁容,她那矜持无奈的身影。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7
车在行着,缓缓行着。
终于看见了桥头,终于看见了村庄。
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村庄,一个斑驳陆离的村庄,一个带给我灰色记忆的村庄。一个带给母亲更多痛苦的村庄。
那小屋早已不见。那小屋早已不见。
甚至没有留下一堆废墟。只有沟边的那些黄花菜还在那里,还在风中。当然,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去证实这一切。
顺着颠簸的土路,从村前走过。
车在行着,缓缓行着。
母亲在车中,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着。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一切。
母亲,我们回家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8
车终于停住了。停在了门前。
这是母亲的家么?这真是母亲的家么?
许多人围上来,将车包围。
母亲被抬了下来。平静的脸,平静的眼。
我跟在后面,紧紧跟在后面。
这是母亲的家么?这真的是母亲的家么?
也许,那位于公路边的那堆黄土,才是她真真正正的家。
父亲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穿过季节的河流,父亲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等候,不曾有半刻的离开。
父亲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待母亲的归来。
那是他们永远的家,尽管简陋尽管寒酸,但那是世间最朴实的房子,也是世间最温暖的家。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19
车开走了,终于开走了。
这最后的途程,终于结束了。大千世界,从此与母亲无关。
我目送着车的离开,仿佛一颗心也随之消失。
母亲在车上,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着。我静静地凝视着,凝视她的脸,凝视她的眼,凝视她的一切。
我仿佛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凝视,习惯于这样的场景,习惯于这样的思考。
车开走了,终于开走了。
母亲留了下来。
最后的途程,终于结束了。
母亲留了下来。
最后的途程,终于结束了。
我遥望着车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
母亲被安放在一张床上。母亲被安放在堂屋中央。
这时候,许多人围拢过来。
母亲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她不知道能否感受到周围的一切,感受到周围一切的变化。
远远近近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跑来,走近堂屋,走近床前,凝视着母亲。
母亲躺在那里,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眼睛轻轻闭着,她应该能够感受到周围的一切。这些曾经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一切。
老老少少都围拢过来,一个劲地围拢过来。
母亲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突然感到母亲的身体正在下沉,正在缓缓地下沉。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1
母亲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人们来了,又走了;靠近她,又离开她。
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多么难熬的一天。
我静静地看着母亲,看着她的眼,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一切。
与她同龄的人也过来看她了,但更多的都是年轻的,更多的都是晚辈。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切都不知晓。
我们试图将水喂进她的嘴里,但也许只能是那么几滴。
生命之水,已经离她愈来愈远了。
我几乎忘记了白天和黑夜,所有的时光都被彻底浓缩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2
就在某一时刻,奇迹出现了。
母亲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始时只是轻轻睁开,睁开很小的一条缝儿,后来竟然能完全睁开了。大家很是兴奋。但她似乎不愿意多睁一会。
她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所在。似乎明白了曾经经历的途程。但显然没有力气,弄明白发生的一切。
母亲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唤的时候,眼睛可以睁开,但始终不说一句话。
她终于可以喝进一点点水了,但显然不愿意也不能吃东西。
这将是是最后的时光,这将是最后的夕阳。
我静静地凝视着母亲,期望能够读懂她心中所想的一切。但结果也许只是徒然。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3
又在某一个时刻,奇迹再度出现了。
母亲竟然能够发出声音来了。尽管只是那么微弱,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个字。
我们将耳朵贴近她的脸,试图弄懂她所说的一切。但显然,她是不愿意也不能说出什么。
当我们试图喂汤水的时候,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接着编闭上双眼,仿佛很累很累的样子。当我们反复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吐出两个非常简单的字:不吃。
我的心顿时紧缩起来,我当然知道母亲是在弥留之际,她其实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无法掌控一切。
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她已经疲惫不堪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4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暂时告别我的母亲。临行前,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晓我的离开。
当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屋子,向着远方走去时,心里苦闷和悲哀无与伦比。
母亲还能支撑多久呢?
她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最后的判决。
死神就在不远处,京津地看着她。那个邪恶的女人,头戴紫色头巾,三角眼,惨白的脸孔,始终不怀好意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母亲。
我真想冲上前去,将她彻底击碎。但我知道这只能是一厢情愿,也许某一天,她同样会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静静地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走了,向远方走去。心中装满了苦闷和悲哀。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5
当我坐在车上,看故乡愈来愈远,看村子愈来愈小,几乎成了一个小黑点时,我的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你能原谅我的离开么?
你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没有睁,是否已经感知了我的离开。
我也许是不忍这样终日守着你,守着你的离开。
车向远方流着,远远近近的树木,远远近近的村庄,远远近近的城市,都在流动中。
那回来的一幕幕再度向我袭来。
母亲,一生操劳忙碌的母亲,一生少言寡语的母亲,一生任劳任怨的母亲,你静静地躺在那里,你静静地躺着,是否也在回忆曾经的过去。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6
我又回到了那熟悉的城市。当我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失落。
母亲的床仍在那里,靠近窗,空空荡荡的,仿佛一条破陋的小船。
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只是空空的一张床。
母亲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近八年时光。我凝视着那张床,凝视着那空空荡荡的所在,仿佛看见母亲依然在那里,在那里微笑,微笑着看着我。
就在刚才,当我下车后,在街上吃饭时,仍然想着要给母亲带饭。可惜,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泪水顿时涨满了眼眶。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站在母亲的床前。茫茫然不知所措。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7
屋子里空空的,空空的屋子里,我独自一人。
那张床就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母亲依然躺在那里,艰难地抬起头。
窗外有月窗外有星,窗外有风窗外有雨,母亲依然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我站在那里,有时在窗内,有时在窗外。
母亲的衣物大多已经不在了,已经带到那遥远的地方。我所见的只有那窗前的空荡荡的床。
母亲的笑容依然在那里,亲切而安详。
那一片天地是属于母亲的,很长一段时光,都难以改变这个现实。
那里的空气,会记住曾经的身影和味道。母亲就在那里,就在窗前的那张床上。
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慈祥而温暖,划过我的心上。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8
我的目光,穿越时间的禁锢和距离的屏障。我的心,始终在梦中的床和现实的床之间游移,几乎一刻也不曾停歇。
那空空的床,记载母亲的曾经;那真实的床,梳理母亲的现在。
此地和彼地,此时与彼时,此岸与彼岸,相互叠加在一起,仿佛树与影,仿佛影与鱼,仿佛鱼与云,仿佛云与天,相互叠加在一起,相映成趣。
母亲在那里,我在这里。仿佛树与影,仿佛影与鱼,仿佛鱼与云,仿佛云与天。
窗内窗外,只是一窗之隔,此地与彼地,只是一心之隔。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29
唉,屈指可数的夜晚;唉,屈指可数的白天。
白天与夜晚,不曾有什么分别。我在白天,可以清晰看见夜晚,我在夜晚,可以清晰看见白天。
母亲始终在那里,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是最后的时光,母亲啊,请原谅我没有陪在你的身旁。我是实在不愿意看见那最后的一瞬,你告别世界的眼神。
我在日里夜里,反复呼唤着母亲,渴望能够有奇迹出现。我内心依然希望能够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那流连的眼神那流连的呼吸,也许会带给我更多的伤感和记忆。
我想象着,我计划着,希望我能够赶上那最后的一瞥。
彻夜无眠,几乎已经成了常态。我在床上,想着远方的母亲,想着她的脸,想着她的眼,想着她孱弱的呼吸。心中的悲哀大而无边,几乎超出了所有的想象。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3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我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躺在床上。
其实,说到底,根本不能算是静静的,我的心里在翻江倒海。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母亲,此时此刻,你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么,你可曾睁开眼睛,看看这最后的世界,你可曾张开嘴唇,说出最后的话语。
我知道,其实一切我读知道。母亲肯定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偶然会睁开眼睛,嘴唇嗫嚅着,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的遗言早已写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写好了。她的遗言一直在她的行动中。
她用整整一生写着自己的遗言,那遗言言简意赅,甚至只有短短的几个字。这个,我知道,我早已知道。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31
夜半的钟声响了,我依然在无眠中。
母亲在远方,母亲在酣眠么。
我凝视着顶灯,那昏黄的灯光,竟然发出刺眼的光芒。窗外一片静寂,除了偶然的狗叫声。
我已经决计明天一早就赶过去了。我已经深深切切地感到了那惶恐的所在。
也许,母亲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呢,我心里悄悄地想,但一点信心也没有。
这样想着,我竟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竟然将近凌晨四点。我一看手机,竟然有未接听的电话。一看是妻打来的,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待我拨通,那头便传来了哭声。
我知道,母亲已经去了。母亲已经彻彻底底地去了,母亲已经永永远远地去了。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32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我慌忙坐起,竟然不知所措。
眼前的物不是物,我的视力竟然一瞬间失去了。
睁大眼睛,环视周围的一切,都在朦朦胧胧中。
那白色的墙,那蓝色的帘,那土黄色的书桌,在那一瞬间,竟然是同样的颜色。
我真的失明了,还是短暂性色盲了。
我颤巍巍地爬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甚至如厕刷牙之类的事都忘却了。
我穿着单薄的内衣,在屋子里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足足走了大约十来分钟。
母亲去了,彻彻底底地去了,永永远远地去了。
33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周围的一切。窗外依然黑黑的,窗内昏黄的灯光在流淌。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我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塑。
广阔无边的夜将整个房子包围,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究竟是打碎自己,还是整合自己。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寂寞,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惊慌。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周围的一切。
整个世界几乎已经停止了流动,不远处的长江,也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那些船儿,那些夜行人,那些或明或暗的灯光,就在一瞬间,都停下了脚步。
34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我开始回到了床上,坐在那里,呆呆地坐在那里。然后开始疯狂地打电话。
我开始翻找通讯录,终于找到了那可能的所在。
我反复拨打了电话,接通以后,终究是爱莫能助。
我又开始拨电话,结果是无人接听,永远是无人接听。
我再次拨通电话,仍然是无人接听,永远是无人接听。
我真想生出翅膀,就在一瞬间,就飞到母亲的身边去。
母亲啊,干吗不等我呢?你为何走的那么匆忙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惊慌。
母亲啊,干吗不等我呢?你为何走的那么匆忙那么突然那么令人凄惶。
35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外面依然黑黑的一片,整个世界也都是黑黑的一片。我放弃了通话,决定到车站。
当我提起包,最后一次凝视那个房间,凝视那张床时,母亲赫然便卧在那里。
那分明是她的脸,那分明是她的眼,那分明是她的身影。一应的被褥仍在那里,围拢她,围拢她瘦小的身影围拢她崇高的灵魂。
我呆立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凝视着。窗外依然黑黑的,依然黑黑的一片。
我分明看见了母亲那和蔼慈祥的笑容。
我分明看见了那张床在微微地颤动。
36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我终于拎着包,关上门,向外面走去。
外面下着雨,密密麻麻的,仿佛一把梳子,企图将我的思绪梳理整齐,但显然是徒然的。
我来到街上,站在路旁,四周空无一人。等了好久,才来了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才知道,竟然有一趟车是很早就会开的。
到了车站,买了票,径直爬上车,开始我新的征程。
整个世界,都在虚无中,我唯一的想法便是早点赶到家。
合肥,就在前方。此刻却是非常的遥远。我想睡一会,却怎么也做不到。此间又接听了许多电话,但心里的空与苦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37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在焦渴的等待之中,终于到了合肥站。但站内并没有直达老家的车次。我在站内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头绪。手中的包愈来愈重,仿佛一块巨石。我来到站前广场,准备打车,但根本打不到,于是我只好打听另外一个车站的路线,有幸碰到一个比较熟知的人,他手里提着菜,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他让我跟着他走就行了。我紧紧跟住他,一步也不敢落下。跟着跟着,他越走越快,也许是我疲惫的原因。我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的。终于,他往左前方一指,说那里便是,于是他径直拐进了一个巷子。我慌忙向前冲,到了那里,终于买到了票。但是时间确实很晚,还要等待两个小时。我绕到候车的地方,询问列车员有没有其他过路的车,她说刚好有一辆,刚刚才走几分钟呢。
唉,如果我没有在车站瞎转悠,如果我能走得快一点,断不至于落到如此的地步。
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里,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远方。漫长的两个小时,难熬的两个小时。我从早上起来,一口水也没有喝,感觉喉咙好像烧焦一样。
我心爱的母亲,我慈祥的母亲,已经去了,永永远远地去了。
38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在经历了难耐的等待之后,我终于重新坐上了客车。
外面的雨是停了,还是继续落着,我根本记不清了。如果下雨,那便是我的眼泪;如果没有下雨,那就是被我的焦灼烤干了。
我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了椅子里。竟然恍恍惚惚,好像睡着了一会。
母亲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淡淡的笑容,浮起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非常安详,似乎没有什么留恋。我试图去摸她的脸,结果根本够不着,我又试图去牵她的手,结果也是徒劳无功。
我多想听听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猛的一个刹车,我竟然醒了。
母亲在我的面前彻底消失了,车厢里只剩下低垂的头颅与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偶然浮起的倦容。
39
母亲去了,黑色的笑容。
故乡愈来愈近了,我的心情却愈来愈沉重。
我仿佛感到,整个世界都凭空消失了,只剩下茫茫无际的旷野,旷野中一辆孤独的客车,客车中坐着一个孤独的落魄的中年人。
城市和乡村统统消失了,动物和植物也纷纷消失了,地球的表面,只有这一辆车在游动,车上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窝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