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1 / 2)
“音音?”乔逢雪注意到她的不对,立即出声询问。
商挽琴眼珠猛地一颤,想要说什么,可后脑一阵渐渐加剧的疼痛,那是蛊虫感应到了她的思绪,从而发出了威胁。
她唇角抽搐一下,只能咽下将说的话。
“没什么。”
她缓缓摇头,重新镇定下来,但心中多了一些念头。接着,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拉着他站起来,说:“一直坐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表兄,我想看星星,我们去楼上看星星吧?你快将貂裘穿上。”
他一愕:“你风寒才好……”
但他最终答应了。最近,他越来越拗不过她了。
她将他拉了出去。
在弟子们诧异的目光下,她拉着他一路噔噔噔地上楼。他对他们摇头,示意不必跟来。
院子里张灯结彩,地上的织毯被光照得红艳艳的,喜庆到了极致,莫名又显出一丝凄艳。或者这凄艳来自于隐隐约约的歌声?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回离得更近些,也更连贯一些。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弟子们都听见了,悚然一惊,立即仰头:“门主!”
他摆手,又看向身边人,只说:“小心。”
她点头:“好。看来我们成功了。”
“或许新人得离旁人远一些。不过,能成便好。”他猜测一句,神情彻底沉静下来。方才他还是个柔弱清俊的青年,面上还带着一丝红晕,现在却如山岳伫立,气势沉沉。
商挽琴凝望着他的侧脸,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星空。
今夜星空格外好,深深浅浅的星子都闪烁着。可惜她只认得出有限的、最有名的几颗星星,比如七曜。她曾有一个朋友,两人约好会一起看更多的星空、认识更多的星星,但约定这种事物,常常诞生就为了失约。
“表兄,你会认星星吗?”她听着那缥缈的歌声,抬手指着某一颗星子,问,“像那一颗,那一颗是什么?”
“哪一颗?”
“那颗很亮的,特别亮。”
“那就是岁星。”他说。
“岁星纪年的那个?岁在癸丑的岁?”她问。
“正是。”他一边回答,一边握着软玉剑的剑柄。那柄著名的银刃藏在他袖中,如今只露一线锋芒。那锋芒映了红灯笼的光,也变得微红,像一抹霞云,也像一分薄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星空,指向另一颗星星:“那,那一颗……”
“音音。”他略带无奈地打断,声音沉稳,“事了过后,我再带你认星星,好么?”
她转过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灯笼照着他面色微红,但那目光已然重归清寒,俨然全神贯注,要等那恶鬼来袭。她慢慢放下手,微笑道:“好。”
“芝麻糖,上来!”她扭头喊。
青庐上的鸟儿抬起头,直直飞了上来,像一道小小的飓风。它叽喳几声,
想像以往一样落在商挽琴头顶,但后者笑了一声,指着栏杆说:“你停这儿,我这发型梳了很久,不能给你当窝用了。”
肥啾有点委屈,但还是接受了。它落在栏杆上蹦跶几下,面朝庭院,严肃地等着恶鬼的到来。
再无话,只那歌声越发清晰。
不见恶鬼的影子,但庭院里起了一点薄薄的雾,令气氛越发凝重。弟子们全神戒备,刀兵在空气中亮着,结了些许露水。
夜风吹来,冷冷地落在皮肤上。今夜确实冷,却也因此衬得身上裘衣更暖。商挽琴将手放在唇边,呵出一口白气,让指尖温暖起来,不至于僵硬而发生动作的偏差。
风反复地刮着,那歌声也反复地刮着。但等了许久,歌声也还是歌声,恶鬼并未出现。
“对了。”
一片寂静中,商挽琴突然开口。这声音不大,但砸在寂静幽冷的院子里,却像一粒过于响亮的石子,惊得人们都略略一颤。
她犹自不觉,还轻快道:“今天宫里来人的时候,棠华的人给我送了点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和表兄讲。”
“上次之后,她也派人去拜访了各个受害人。她名头比我们好用,又问出了一些事。”
“其中一件是,有几户人家告诉她,新人失踪后的几年里,附近都新长出了连枝的树木。”
“连理枝?”他问,语气并没有很惊讶,“大约‘失踪’的受害人遗骨就在树下。”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既然不能让有情人天长地久,不如一开始就别牵红线。这样哀怨的歌声,本身就暗示了受害人的结局。
商挽琴睨他一眼:“你果然查到了,却不和我讲,你看,被我诈出来了吧。”
“音音。”他略有无奈,觉得她今夜有些过分不安定,不像要专心驱鬼的人。但见她眉目明艳精致,全然是一名动人的新娘,却得站在这儿严阵以待,他心中又觉亏欠,便只能这么软着声音喊她一句。
他解释一句:“我只是觉得,受害人的下场并不重要。”被恶鬼盯上的猎物,绝不可能只是失踪这么简单。
她笑,不说话,只回过头,伸手在芝麻糖冠羽上抚摸。小鸟动了动,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舒服,但终究没反抗。
商挽琴一下下地摸着它。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仍只有歌声。唯一的动静是院子里突然刮猛了一阵风,吹得什么东西“哗啦”几声,吓得戒备的弟子一阵响动。
连乔逢雪都蹙了眉。
“奇怪,鬼气分明出现,但似近还远,难道还有什么规则没找到?”他喃喃道,“新婚之夜,新人青梅竹马,曾去蔷薇院求姻缘,一方曾与他人有情——果然是这点蒙不过去吧?”
他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却也带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提了提嘴角,目光却垂了下去。
“是啊,难道还有什么规则?”
她右手按住心口。
就在这时
,狂风大作!
凭空而来的一股狂风,席卷一楼,一瞬间便吹灭了一整排灯笼。彻骨的冰寒弥漫开,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鸣叫。
——戒备!
——听令!
——结阵!
楼下的弟子们呼喊起来,所有的紧绷都在瞬间释放。他们结下大阵,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恶鬼无法逃出。
乔逢雪一手将身边人搂入怀中,一手抽出软玉剑。银光柔韧绵长,结下密密剑网;剑网之中,那半透明的影子左扑右闪,仍在发出尖啸。
芝麻糖也飞了起来,围着那影子灵活飞翔,驱赶着它进入剑网,又不让它逃离。它还不时侧头“啾啾”几声,像在提醒什么。
——东君不与花为主……
那歌声飘飘渺渺地浮着。
乔逢雪右手执剑,左手划出一道法决。兰草法印在半空点亮,修长草叶飘摇一瞬,顷刻便摇出漫漫风雪,令整个一楼化为冰天雪地。
起手便是风雪如寂。他没有丝毫留力,眼神沉沉如渊,唯一的一点亮光死死凝在那影子身上,宛如要将它吞噬下去。
影子挣扎着,很快不动了。它的轮廓隐约是一团而不规则的软球,看不见眼睛,却能传递出强烈的“凝视感”。
——它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新人。
乔逢雪和它对视着。
风中出现了隐约的哭腔,然而,歌声还是轻盈又凄凉地旋转着、飘洒着,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无法定位。
软玉剑的剑网缓缓收紧。哭声变得扭曲,而歌声不变;恶鬼依旧不动,仍凝视着他们。
兰草摇动,雪花飞舞。片片雪花围绕恶鬼,贴在它身上,一点点勾勒出它的轮廓,最后,它成了一只庞大怪异的雪球,把一楼堵得严严实实。
剑网猛地收紧,将雪球切割成无数碎块,但那些碎块蠕动几下,又重新复原。
再次尝试,再次复原。
就这样,两个人对着一只雪球,雪球前行不了,但也稳稳落在原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奇怪。”乔逢雪自言自语。
“表兄?”她在怀里抬头,似乎有些担忧。
“没事。”他立即安慰,但眉头仍蹙着,既是跟她解释,也是在自己思考,“这恶鬼的三条规则都指向‘现身’,也就是说,它一旦现身,就能直接杀死。但现在……”
之前调查受阻时,他曾私下写信回金陵,询问罗先生对“恨鸳鸯”的看法。罗先生博闻广识,在沙漠中曾发挥很大作用,分析出了恶鬼的规则,还说可以按恶鬼类型来分析规则。罗先生给他回信,就说“恨鸳鸯”的规则应该属于“现身”类,通常有三到四条规则,一旦满足它就会现身并捕猎,否则就很难找到它。
而相应地,这类恶鬼一旦现身,就没有规则能保护它们,如果实力足够,就能硬碰硬消灭它们。
和罗先生的书信往来,他没有告诉表妹。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
自尊心,他希望能维持她眼中那个强大近乎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罗先生的结论应该没错,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他又尝试了几次,但雪球还是会复原。他考虑片刻,隐秘地瞥了一眼怀中人,目光沉沉暗下。
看来只能……
他脚边的暗影波动起来,变得更加幽暗;这些幽暗的部分延伸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而夜色,它在这一头笼罩着他们,也在对面笼罩着恶鬼。当幽暗与夜色相连,也就将他与恶鬼相连。
青年的眼眸变得幽暗难明。
也就在这一刹那,商挽琴动了。
“啾啾——!”
芝麻糖忽然爆出鸣叫,不停地扑着翅膀。那张圆圆的鸟脸上,出现了某种急切的神情。乔逢雪注意到了它的反常,电光火石间,他瞥了它一眼,但他不是它的主人,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盯着那恶鬼,耳边是鸟类的聒噪。有什么不对?他感觉到了,一时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但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锵啷——刀出鞘的声音。
利刃刺入血肉,冰冷的触感先于剧痛而来。
血腥味倏然浓郁。
“——啾!!!”
食鬼鸟爆发出凄厉的鸣叫,就仿佛它一直想要阻止什么事,却终究没能成功阻止,便发出了这样不甘而悲伤的叫声。
时间,忽然凝固了。
四周原本蠢蠢欲动的幽暗,也在这一刻凝固。甚至于,它们在不断收缩、流动,它们往他体内涌来,又顺着胸前那一抹冰冷流走。
乔逢雪的眼睛缓缓睁大。
胸口的剧痛清晰而剧烈,耳边的尖叫也明明白白、不可忽视。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些感觉——他无法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低头。
光很黯淡,血腥味却浓烈;一截沉沉的刀尖穿透他的胸膛,温热潮湿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能听见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血液低落的声音。
刀的主人正看着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眉眼曾经是明艳快活的,像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日出、春光、风和花香,可现在它们融化在夜色中,只有死水般的冰冷。
她目光冰冷。
“乔……”
她刚开口,却因为呼吸太急而中止。她盯着他,不住喘气,但最后,当她终于发出声音时,她笑起来。
她嘴角提起,对他笑,说:“抱歉啊,之前说的规则不太正确,现在纠正一下。”
“‘恨鸳鸯’的第一条规则,青梅竹马。”
“第一条规则,蔷薇院。”
“第三条规则是……在新婚之夜当夜,亲眼看见对方的背叛。”
宛如回应她的话语,他的血液漂浮起来,向着剑网中的影子飞去。就像给画布着色一般,雪球
渐渐变得鲜红;很快,风雪开始消融、消失,恶鬼再次显现出来。
在鲜血的勾勒下,刚才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怪物,变成了一道鲜红的人影。它静静站立,宛如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披散长发,面容模糊。
女鬼张开口,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唱出: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些曾在他体内沸腾的幽暗的力量,在歌声中不断流失。它们像被什么强大的旋涡吸引,顺着乌金刀流出,汇聚到她身上,并且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在她身后,那些力量又重新出现。它们变成了一种略带透明的雪白色,宛如流动的冰山,驯顺地舞动、延伸,裹住了那只女鬼。
歌声停止。女鬼挣扎了一下,发出哀嚎,开始融化。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再次发生改变,这一回,它慢慢变得像一个男人。
乔逢雪看见了这些变化,但他无力干涉。
他的面色不断变得苍白,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不得不抬手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住。
他的目光寸寸巡过这一切,最后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仍站在他面前,离他很近,手里握着刀,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冰冷无情。
“背……叛……?”他的声音中带着丝丝气音,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她没说话,垂下眼。她一手握着刀,另一手在他怀里翻找什么,并且很快找到。她抬起手,指间展示着三块骨牌。它们被串成一串,在她手里风铃似地响了响。
“归我喽。多谢保管。”她甜甜地说,“所以,抱歉啦表兄……不,乔门主。可没办法,不这样做的话,怎么能引出‘恨鸳鸯’,又怎么拿到骨牌呢?”
没错,第三条规则根本不是什么婚前与他人有情。她和李棠华在宫中反复确认出来的规则,是当夜发现对方的背叛。郭家的两次新婚夜,都是女方满怀期待地嫁进来,却在当夜偶然发现情郎曾经偷情的证据。其余种种,也都如此。
他盯着她,死死盯着她。那双本该清寒明亮如星星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哪怕他在咳嗽,哪怕他唇边不断溢出血沫,哪怕他呼吸时都发出丝丝气音,仿佛一只破旧的风箱,他也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规则,要问‘恨鸳鸯’咯。”
她笑眯眯:“恶鬼规则和成鬼原因有关嘛,谁知道呢,可能‘恨鸳鸯’生前就是这种经历,所以,一瞬间的惊愕、愤怒,曾经的爱意瞬间转化为滔滔的怨恨——吸引‘恨鸳鸯’的,其实就是这种……”
“我是问——”
她没说完,因为他猛地打断了她。
他身体本已无力,一瞬间却猛然抬手攥住了刀刃。利刃深深刺入他手掌,而他竟然没有推开那刀,反而拉着刀刃重重再向自己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