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牛（掌故）（1 / 1）

使牛

作者余宾

那一年，我很小。独自跑出去玩，田埂上，看见青五爷正在田里使牛，我站下来，静静观看。那大黑牛，拖着犁头，青五爷左手扶着犁头，右手拿一根很粗的桑条（桑枝做的棍子，嘴里吆喝着，桑条在空中一甩，吆喝一声：“走！”，大黑牛就往前迈步，黄灰泥巴，在犁头上翻滚，有时，大黑牛走快，犁头跑偏了，青五爷又一声吆喝：“喔豆儿！”大黑牛自然站下，青五爷调整好犁头位置，又一甩桑条，再吆喝一声：“走！”大黑牛又开始走了。有时，大黑牛贪吃，伸嘴去吃田埂边的草，吃着吃着忘了迈腿，青五爷大喝一声，在空中将桑条甩得呜呜响，大黑牛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犁头走，有的时候，大黑牛突然发起“牛疯”来，拖着犁头猛走几步，害得青五爷大吼几声：“喔豆儿！喔豆儿！”，桑条在空中甩得山响，但是，就是没有打下去过。听到青五爷怒吼，大黑牛这才慢了下来。

青五爷很能干，大黑牛更能干，几分地的一块大田，不大一会就犁完。

青五爷给大黑牛解下犁头，又套上耙子，开始耙田。耙田的时候，青五爷完全可以站上耙子的，但是，青五爷心疼大黑牛，很少站上去，只是耙不平的时候才站，看到青五爷站在耙子上，我以为是一种游戏，对青五爷羡慕不已，立下大志：“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使牛匠！”于是，我大喊起来：“青五爷！你那样好好玩喔。”正干得热火朝天的青五爷听我这么一说，没好气地说：“玩？好玩？你来玩嘛！”

等他耙完田，青五爷把牛的耙子取下，让它在田边的树下休息吃草，看着大黑牛吃草，青五爷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大黑牛也感受到青五爷的爱意，扇扇耳朵，用脑袋轻轻拱拱青五爷，就开始吃青草。

青五爷坐在田埂上抽叶子烟，我问他：“青五爷，你使了多少年牛？”青五爷吐出一口眼圈，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呛的，青五爷的眼睛明显地红了，他叹一口气：“哎，都使几十年了……”

原来，我的话果然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那是青五爷十多岁的时候，正在田里给地主使牛，田埂上来了两个军汉，对他说：“走！当兵！”不容分说，把他抓起来就走。青五爷就跟着两个军汉，来到营地，部队开拔，青五爷随着部队出发，目的地先是泸州，说是到泸州赶飞机上前线，到了泸州，长官发话：“弟兄们啦！我喊你们走快一点点，你们不相信，我们早来两天就赶到飞机啦，现在我们只有走路上前线了噻！”说完，长官坐上滑竿走了，滑竿一闪一闪的，长官一会就进入梦乡。青五爷和弟兄们，光着脚板，跟着又走。青五爷老好，直到老年，都没有把长官的训话当做谎话。

后来，他们走到了云南、越南、缅甸等地，我长大后，查阅了历史资料，资料显示：青五爷跟着走的部队，应该是抗战时期的著名的中国驻印远征军。这里我要申明一点：中国驻印远征军抗击了日军，凡是参战打了鬼子的军人都是英雄，但是，他们绝对不是电视剧、小说、戏曲等文艺作品表现的那样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大义凌然、钢铁硬汉，保家卫国……整个部队，乱哄哄的。

青五爷讲：部队的伙夫头儿，把伙食费贪污了，就到老百姓土里摘菜弄粮，老百姓不敢吭气，部队里吃饭开抢，抢不到饭的不敢去找长官报告，凡是报告的人就挨打，长官命令人用扁担打，理由：“你这个狗东西！饭都抢不到来吃，你咋个打日本啦？”

当官的坐滑竿，吃甑子饭，吃肉喝酒，士兵硬走，脚板走穿，衣服淋湿，然后穿干，吃包谷米，掺加砂子……他们吃过很多苦，要来到前线了。

这时，部队头放一场电影，战斗片，异常血腥。长官说：“弟兄们，就是这样杀的哈！”士兵们稀稀落落地回答：“晓得啰。”青五爷吓得直打哆嗦。当晚，青五爷就和一个姓罗的同乡商量，当了逃兵……

解放以后，青五爷在生产队里照样使牛，但是，他在生产队使牛非常勤劳，一直使牛到土地下户后几年，直到干不动了，才放下了他使牛的犁耙。在他心里，解放前和解放后使牛大不相同，解放前使牛，让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解放后使牛，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幸福。这就是两个社会的反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