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献给卡塔丽霞(2 / 2)
细雪纷纷落在他肩头,如同故乡上好的羊羔毛,洁白柔软,丝丝缕缕。阿古泰踩在结霜的地上,感到这世界轻得飘然,偏又沉沉将他坠在大地上。寒冷的空气渗入体内,他看见一阵风从漆黑的枯枝间吹过,像掀开了一幅帷幕。
雪花飞起了,一个女子站在风吹过的地方。
风将瞬息唱成永恒。他看见漫天冰雪抚摸她的墨色长发,亲吻那不同于乌伦布的白皙面庞,匍匐在她艳烈的红衣下。草原的孩子睁大双眼,恐惧与神圣的光芒同时在瞳孔中点亮,他告诉自己你看的不是她,是那些号角般的风和铃铛似的雪,可是她向他走来时,风和雪都沉默了,是她从肩头放飞的千万只白鹰回到了山中去。
阿古泰看着她一步步来到面前,容貌像雪后的山脉变得清晰可见——她的美丽是锋利的,没有娇嫩的肌肤和柔媚的眉眼,两道交叉的细小疤痕挂在脸庞,交叠着岁岁轮转的狼牙月。她是一个汉人,可雕琢了她的是荒野与苍天,在她眼里闪耀的是猎鹰与狼的灵魂。这世上只有一个词语能够形容她。
“雪山神女……”
渴慕而畏惧,他并不奢求她的应答。
一介流浪者罢了。她声如一阵霜风。你为何来这雪山上?
阿古泰想起最初驱使他的预感:“…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吧。”
我可以给你一个理由。
“神女”如是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过往皆无所住,唯当世远旅,不可不行。你若信我,我便予你一个归处。
阿古泰凝视着她,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遥望。她在雪山之巅向他伸出手。
如何?要随我下山吗?
电光火石间,冯允冰一剑劈下,鲜血喷涌而出,竟是阿古泰的左臂齐根飞了出去。疼痛排山倒海而来,阿古泰大吼着向前冲去,一式手刀砍在对方右肩上,眼见着照影剑脱手,飞光剑未及出鞘,他笑得疯魔一般癫狂,竭尽全力挥出带风的一掌——
杀了冯允冰,她会恨我,但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我会在她的记忆中归去。
他是真的老了,而他的对手那么的年轻美丽,坚定而强大,这是他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冯允冰闪身惊险避过,提腿一记狠厉的侧踢正中他太阳穴,男人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一阵沙尘,一切仿佛只在瞬息之间。
右手不自然地垂着,冯允冰用左手捡起沙上的照影剑,一步步向阿古泰走近。断臂的草原男人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身下的沙地一片血泊,视野逐渐堕入黑暗,他仍旧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对手,又一次的赢家。
“冯允冰…你不得好死…!”
冯允冰听了那人的咒骂,只是看着他,挽了个剑花。
他看见丁灿的尸身,看见除夕夜被挂在旗杆上父帅的头,看见母亲灵位前摆着北方没有的瓜果。他该控诉,怒吼或哭号,但他终于无话可说。
他举起照影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剑封喉。
太阳从沙丘上升了起来,长空染上浓艳的赤金。她扑灭了岩窟里的火把。
走吧阿古泰,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轻描淡写,可他不甘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假使你是草原上的女人,我阿古泰无论如何也要娶你。”
是吗?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那我可是一定会逃掉的。
她笑得狡黠,他也不由得勾起嘴角:“也对,肯认命就不是你了。”
这不是很了解我吗?
“不,不是的,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他望着她绯红舞衣的倩影,明明近在眼前,却胜似远在天边。他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说不定一直以来都仅仅是在利用他,但他不介意——神女是用来仰望和敬献的,雪山会杀死每个胆敢攀登她的愚人。
“姬酒,我美丽的卡塔丽霞。我得不到你的心,但你能否告许我,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你欢喜?”
阳光从她发间穿过,她说告诉他也不是不行。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无需盖世英雄,只愿得一清流水似的人儿,心思剔透澄明,与我志同道合,闲来可为我拂琴一曲便好。”
“就这样?”
就这样。
哦对了,她故作严肃地补充,脸要给我长得漂亮些啊!
他陪着她笑了出来,知道这或许是她三年来说的唯一一句真话。
西怜在洞外叫她,她最后一次催促:好了好了,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好,我们走吧。”
他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进了灼眼的日光。
风声瑟瑟,凄厉如鬼哭。苍茫大漠中无边死寂,只余风声。
冯允冰收起剑,左手按在自己右肩上,“咔!”的一声扳正了错位的臂骨。剧痛过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烈日毒辣,漫漫黄沙之上,他是唯一站着的人。
腰侧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灼痛,理智告诉他局势紧迫,没时间把他的随行书吏埋葬;曝尸荒野,塔兰海秃鹫很快便会赶来打扫干净一切。
他不再回头看,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