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立夏(1 / 2)
山里人也过立夏,陈慰跟落脚的那家农户从梯田里插秧回来,走在鱼塘边,正好碰见来招呼他们回家吃饭的大婶。
“锅里蒸着槐花饭嘞,用大铁锅蒸的,底下烧的是柴火,柴火煮出来的米才香哩,小陈还没吃过槐花饭吧?”
陈慰的草帽反叩在背上,头发也汗出了水,顺着眼眉滑落到颈项,洇湿了一圈衣领。
“婶婶,你们立夏家家都吃槐花饭吗?”
“差不多吧,庙里有根老槐树,我奶奶小时候它就在庙里,庙破了槐花一年比一年开得好,插秧子这会儿,正好蒸槐花下饭。囊个样?小陈下午还来吗?”
“来啊。”
大婶笑眯眯的,陈慰也跟着笑眯眯的,“婶婶你看我这劳动力,值你家几斤枇杷?”
“你要是留下来给我家当女婿,婶婶连枇杷树都给你!”
“那我要不起。”
饭后陈慰躺进一把打着橡皮补丁的摇椅里午休,霍老板沏了一缸散茶在屋檐下上网。
写完工作进度,霍步青正打算合上电脑,无意间瞥见朋友圈蹦出一个小图标,他如果没记错,图标应该是宋小织的头像。
宋小织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段美食视频,出镜的只有她一双手,把在玄黑的刀面上,衬得柔荑香凝,红酥青葱。
可若细看,在她冲洗小青菜的转场间,指腹上细细索索的小伤口在水流的冲击下泛起轻红。
那也是一双花匠的手,偶尔会被花材给伤到。也是一双擅于调羹弄炊的手,任何食材一经她手,都能色香味俱全。
陈慰刚睡醒有些发懵,他愣了会儿神,发现老师也少有的在那边刷视频,整个人却在放空。
“老师?学做菜呢?”
陈慰一出声,也惊得霍步青回过神,霍步青把电脑一合,随口问:“你前天早上寄出去的信,寄到了吗?”
陈慰低头划了划手机,没收到消息,应该快到了吧。
立夏见三新:樱桃、青梅、麦子。
宝文跟希希偷偷揣了宋小织用来祭祖的樱桃跟青梅,在水龙头底下随便冲冲就咬进嘴里,顿时酸得两个小朋友张牙咧嘴。
“呸!呸!忒!”
宝文小口嘶气,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几个青梅塞进希希手里,他手小,装不下,一个滚在地上,希希跟过去捡,撞进宋小织怀里。
“呀!这又是那家的小馋猫呀?偷吃了什么?青梅嚜?牙齿酸倒了呀?”
“窝……窝……”
“织织公主!”
宝文小跑过来,跟希希一起挤进宋小织的怀里,娇憨气十足地献宝:“宝文跟希希帮你咬过了,绿果子酸,不能吃!红果子好吃,呐——”
宝文从满兜的樱桃里面挑出来一颗第二大的,喂给宋小织吃,果肉沁甜多汁。
“好吃嘛?”
“甜哩,再抓一把带给玫瑰,祭祖的瓜果吃了有福气,别拿青果子玩哟,那是我伲晚上要煮青梅酒的。”
“好~”
希希跟宝文去隔壁的、隔壁的米店找玫瑰,刚一进去希希就被伏城一把给拎上了秤。
“秤秤,小织姐说,这是立夏的习俗,希希你不要乱动。”
“好~”
玫瑰盯着秤花看了会儿,把刚在网上查到的吉利话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遍。
“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长大会出山。希希有19公斤哦。”
“那我呢?”宝文迫不及待地想上秤,“宝文呢?也出山吗?”
“宝文,你原来有几公斤?”
“公斤是什么意思?”
“就是体重,重量,一公斤等于两斤。”
“那姐姐有几公斤?”
“姐姐有52公斤,14斤。”
“那……”宝文手举过头顶跟玫瑰比身高,“宝文比姐姐短一半,宝文的公斤也只有姐姐的一半。”
“傻子。”伏城像拎兔子一样把宝文拎上秤台,玫瑰让她乖乖站着别动。
“喏!”玫瑰指给她看,“这是几?”
“2—、5—,是25吗?”
“聪明。”玫瑰摸摸她的头,说:“宝文有25公斤噢。”
“就这个年纪,这点身高来看,有点胖。”伏城补刀道。
“哼!”宝文撅起嘴巴的样子很可爱,“你才胖,你是个大肥猪!”
“宝文,不可以说别人是猪。”
“噢——”被姐姐教训后,宝文乖乖低下头的样子也还是很可爱。
“姐姐吃果子。”
宝文把最大的那颗樱桃塞进玫瑰嘴里。
“fafa姐姐~”希希慢半拍地站出来说:“宝文手圆圆的,软软的,可爱,不胖。”
玫瑰眉尾一挑,“你牵她手了?”
“嗯!”希希认真点头的小模样逗笑了玫瑰,“窝喜欢宝文。”
“那我也喜欢希希!”
玫瑰笑容凝固的样子,间接愉悦了伏城,他笑出一点小虎牙,眼神异于平常。
宝文半夜渴了,左边抱着嘻嘻,右边拽着哈哈,推开门去客厅找水喝。
玫瑰指尖翘着一星烟火,坐在阳台外面,呼出一声带着云朵的叹息。
“姐姐~”宝文脸贴着阳台玻璃,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睛亮幽幽地盯着转过脸来的玫瑰。
“靠!”
玫瑰被吓了一跳!
看着计划得逞,宝文笑弯了眼,她用小身体去推阳台的玻璃门,被玫瑰用手抵着,推了半天也还纹丝不动。
“姐姐~”
玫瑰高傲地冷哼一声,回敬她同款无辜的表情,宝文只好继续贴着玻璃跟姐姐讲话:“姐姐你在吃烟吗?”
“你家没人抽烟吗?周叔叔不抽吗?”
“嗯~”宝文摇头,“爸爸不抽。”
“那你乖乖待在里面,等姐姐抽完了再进来给你接水。”
“姐姐怎么知道宝文要喝水?”
“因为姐姐也经常半夜起来喝——”玫瑰吞了‘酒’字的音,转而改口说:“水,喝水。”
“那我们是一样的。”宝文语气里有小雀跃,“宝文跟姐姐是一样的。”
玫瑰很快抽完了一支烟,烟头被她窝进烟灰缸的花瓣里,霎时烧黄了一片。
桌上的“水”也是一饮而尽,玫瑰就坐在阳台上,让时不时吹来的冷风荡走些烟味儿。
期间宝文一直在跟她讲话,玫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
“好了!”玫瑰从躺椅里起来,推开玻璃门,顺手把她用来搭腿的草莓毯子裹在宝文身上,“姐姐去给宝文接水好不好?”
“好呀好呀!宝文要喝温开水!”
“那你明天不许哭鼻子。”
“嗯!”
沾着酒渍的玻璃杯底下,压着一纸深山写来的信,微风摇颤。
见字即晤:
展信佳。
越荒的山里,酒卖得越凶。
村里入夜只闻犬吠,家家户户都不点灯,有小孩的家里窗户才会亮着——他们在看电视,能听见动画片的片头曲。
上午问妳那是什么花,妳隔三个小时十九分才回我:凌霄花。我不猜忌妳,山里信号不好,所以会有延迟,对吧?
不知道妳今天在想些什么?我猜不到,但我愿意告诉妳,老师带我去村里拜访老人,他们都讲方言,而我是云南人,我太笨,好多都听不懂,但我有一点聪明,我跟老人问了一句话,用他们这里的方言要怎么说,爷爷说:
今儿晚上底月晃晃,漂亮嘚很!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月色入户,漂亮嘚很。
[我有一点想妳],但我又怕妳
我们住的那户人家屋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有鸡、鸭、e、还有猪(你见过猪吗?,中午我吃的土豆烧鸡,吃完转到屋后看见母鸡带着小鸡在草丛里啄食,我就陷入了沉思:怪不得村鸡要比城里的鸡好吃……
他们屋角还有果树,桃子、李子,都还小,枇杷熟了,黄澄澄的,有一点酸,教授说再晒几天太阳就甜了。妳喜欢的话,[我回来给妳带一点]我给妳带。
下午两个老师去爬山,包都让我背,说我年轻。深山里有家猎户,他们家有缸苞谷烧酒,教授闻了就走不动道,非要花高价让人卖他两斤,结果买了六斤。
我只喝了一点,什么都是一点。
其实枇杷很酸,我醉得很凶,但教授说,再晒几天太阳,就甜了,所以妳不要担心,我一定赶得及带给妳。
半山腰有个绿邮局,天一醒我就去寄信,只有一点,我想寄给妳。
此致,敬礼。
陈从心
“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周家独幢小洋房的对街,玫瑰站在树影下,宝文攥着玫瑰的手,越攥越紧。
“姐姐……你不回家吗?妈妈在家。”
“不去,那是你家。”
宝文固执地像在进行拔河比赛,她的棕色漆皮鞋抵在地上,变成两只手用力地拽着玫瑰,小身板努力往后仰,想要把姐姐牵回家。
玫瑰的手都被宝文拽红了,但她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垂眼,打量着自己的小妹妹。
她看起来真乖,白裙子、漆皮鞋,头上还别着山茶红的大花结,说话也乖,奶声糯气,总爱叫别人“公主”,因为她自己就是娇养长大的小公主。
最后宝文小鹿似的眼睛里开始蓄泪,玫瑰轻轻叹气,“周宝文,你不是答应我,不哭的吗?”
“姐姐……宝文舍不得你…你跟宝文回家好不好?”
“不好。”
“妈妈——妈妈!姐姐回来了!”
等苏祠冲下楼打开大门,对街就只剩宝文一个人蹲在树下嚎啕大哭。
苏祠急忙跑过去一把抱紧宝文,眼泪又气又急。
“宝文——妈妈担心死你了你知不知道?”
“妈妈……妈妈……姐姐……”
苏祠心一紧,赶忙扳正小女儿捋起她的蓬蓬袖,“姐姐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嗝——姐姐走了。”
苏祠想到前因后果,不敢相信面前丁点儿大的小女儿,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小乖乖,居然会独自跑到别的地方去找自己的姐姐……
“乖乖。”苏祠盯着宝文泪蒙蒙的眼睛,问她:“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姐姐?”
“我都喜欢……”
“只能选一个,你更爱谁?”
“嗯……”宝文抽抽嗒嗒的犹豫了两秒,苏祠的眼泪就唰一下滚成两行。
当女儿的看见妈妈流泪,宝文更是吓坏了。
“妈妈!不哭——”
宝文想帮妈妈擦眼泪的手被妈妈躲开了,苏祠自己用掌根去抹,抹了满手的泪水。
“对不起……妈妈……”宝文含着小哭腔,道歉地去抱苏祠的身体,“对不起妈妈,宝文更喜欢妈妈——最爱妈妈……”
苏祠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她还不满足,她扳着小女儿的肩膀,盯着她泪汪汪的眼睛,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一声,就跑去找姐姐?你知不知道,你丢了妈妈有多着急?妈妈的整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了,你要是丢了……”
“因为!因为姐姐好久都没有回来……为什么其他小朋友的姐姐都在家,就宝文的姐姐不在家……妈妈……宝文想姐姐。”
“我以前说了啊,有时间就带你去找她。”
“妈妈每次都说,可一次都没有带宝文去……宝文都没有看到你跟姐姐打电话……妈妈,你是不是不要姐姐了?”
“我没有!”苏祠心里升起一股怨毒,绞痛着她的心,“是姐姐自己走的,她不乖。”
“姐姐乖!姐姐对宝文很好,姐姐给宝文买衣服,买风车,买糖,还给宝文吃饭,盖被子,洗衣服……姐姐不坏……”
苏祠不相信,“她真的没欺负你?”
“姐姐没有欺负宝文……姐姐喜欢宝文。”
“她应该欺负你的……”
苏祠再度把宝文揽在怀里,嗅着小女儿身上的奶香,她终于还是为玫瑰流下两行眼泪:“是妈妈对不住姐姐……姐姐也是妈妈生的……妈妈也是那么过来的,可妈妈不知道要怎么对姐姐……”
玫瑰回花店没多久,江州又下起了大雨,雨势猛,地上起来白烟,花店外一片滔滔的白。
玫瑰上线跟葵玩了会儿游戏,心里乱糟糟的,索性来学包花。
没过多久一辆小轿车停在花店门口,雨刮器“哗哗”刮个不停。
陈慰从车上下来,杵在门口敲了三下门,得到应声后他才推门进去。
玫瑰怀里拢着一札茉莉与三枝白玫瑰,细长的脚颈搭在矮几上,桌面还散着各种用来包花的材料。
她好像不管在哪儿都喜欢窝在椅子里工作。
“是你呀,乡下考察回来了?”
玫瑰抽空瞄了来人两眼,手里却一刻不停地给牛奶棉外面再裹上一层绿色的果冻膜——陈慰背着大书包,匡着一顶鸭舌帽,几簇头发不听话地从帽沿往外呲,皮肤也比去的时候要黑,但看起来很健康。
“昂,是我。”语气有点呆傻。
玫瑰笑他,又问:“哪里来的小刺慰?”
这是笑他又黑又土。
陈慰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说:“山里来的。你这几天在搞莫里?”
瞧瞧,果然是山里来的,方言词都让他学会了。
玫瑰笑意更浓,她用编制丝带给花束绑好一只蝴蝶结,一束没名没姓的花礼就算大功告成。
“放假我妹妹来找我,就陪她玩了几天,上午刚送回去。”
当玫瑰握着一束茉莉花香向他靠近,陈慰却只管站在那里光盯着玫瑰不说话,样子憨憨又朴实。
实际上陈慰的心早就夺门而出,只剩四肢还在强装镇定,他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来缓解喉咙的哽涩感。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回来?”
“嗯?”
“她跟你长的像吗?”
“不像,两个爸生的。”
“你们是?”
“同母异父。”
玫瑰略过这个话题,开门见山地朝陈慰摊开手心,“我的枇杷呢?”
“在,在包里。”
陈慰埋头翻包的时候,耳根红了,当他把半个多书包的枇杷挂进玫瑰手里的时候,脸又红了。
“陈从心,你脸红什么?”
她收到信了……
玫瑰把沉甸甸的枇杷放在矮几上,转过头来逗陈慰:“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没有……”
假的,他都想不起来具体写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