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月诗会(1 / 2)
清晨,位于观自斋斜对街的包子铺敞着昏黄的灯光,几层高的蒸屉在灯下冒着腾腾热气。
陈慰双手抄兜,斜靠在书店的外墙上,头还在点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晨曦中才摇开它蓝紫色的花穗,和着风袅袅传来——
“娑(哒)~娑(哒)~娑(哒)~”
金属碰撞的声音。
以及,缎面小皮鞋踩在青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回响。
陈慰若有所感,一抬头就看见玫瑰手里挑着一串钥匙,款步徐来。
作为《十四行诗》的主讲人,玫瑰一早起来就照着镜子浅扫娥媚,细施粉黛,再抿碎点蔷薇的花色,着件素青斜襟的鱼尾旗袍,尽显少女窈窕的身姿。
玫瑰垂眉去拢耳边的碎发,手腕处缠绕的两圈红豆滑将下来,堪堪止在小臂的二分之一处,露出串在中间的一窠草莓晶和银色小莲蓬,衬得那截小臂愈加白润。
玫瑰再一抬眼,恍见光影里站着个人,隐隐绰绰,轮廓好似小白杨。
“早上好~”
陈慰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靠在外墙的身体站直,冲玫瑰笑了又笑。
他今天也穿的正装,玫瑰差点没敢认,走近了才问:“你来这么早?还戴了副眼镜?有点像斯文——”
玫瑰止住不说了,陈慰接:“败类?我是怕你早上忙晕了,所以想早点过来帮忙。其实眼睛有点近视,不全是为了装斯文。”
“中山装还蛮好看,”玫瑰夸他,还问:“要不要帮我把门抬起来?再绅士一点。”
“当然可以。”
玫瑰指尖挑着钥匙,随意地一松手,砸进陈慰手心里,带起他轻微的震颤和某种莫名的情愫。
陈慰弯腰将钥匙插进卷帘门的锁孔,用力一抬,卷帘门“哗”的一声升到了顶。
“真厉害。”玫瑰夸。
而陈慰站在门口望向她的身后。
“玫瑰,你回头看看。”
“嗯?”玫瑰依言回头,问:“看什么?”
“后面开花的那些树,你认识吗?”
蓝紫色的花成云成簇地在风里摇曳,叶子呈椭圆形,是披针状。
玫瑰了然地“哦”了一声,告诉陈慰:“那是蓝花楹,一种很常见的行道木。”
陈慰用两手的手指搭起简易的相框,在玫瑰回头的那一瞬间,模拟快门,“咔嚓”一声。
“你真好看。”
玫瑰微微翘起唇角,问:“哪里好看?”
“一种历时性的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好看。”
“诗么?”
“真心话。”
观自斋于四月二十三日,联袂几家书店共同举办了世界读书日的主题活动——四月诗会。
诗会以文学沙龙的形式举办:上午主要是诗歌小讲座,几家书店分别介绍各自展销的诗集及作者,下午则是诵诗比赛,来书店报名的人均可参与,题材不限,鼓励原创。
一等奖可直接获得此次展销的所有诗集,二等奖可选择其中一家展销的诗集,三等奖是一只小鱼缸,里面有两只小金鱼。
观自斋这次主推两本集子:一本是霍老板选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一本是玫瑰要讲的冯至的《十四行诗》。
“所以说,”玫瑰将保温杯里的茶水倒满一纸杯,递给摆完展板的陈慰,“霍老板把《恶之花》的主讲任务推给你了?”
“不是推,是我自己揽的,我想锻炼锻炼自己。”
“你还需要锻炼?”
陈慰没说话,杯子里的水汽向上蒸腾,模糊了他的镜片,陈慰摘下眼镜,顺手搁在柜台上。
“陈慰?”
玫瑰轻如羽毛的询问声让陈慰有一刹那的心悸,那口含在嘴里的水几乎是哽进的喉咙。
“你看~”玫瑰拎起陈慰的那副半框银边眼镜,镜片的白雾很快褪去,她打开镜脚,小心翼翼地把镜脚架到耳后,显露一种娴雅的书香气质。
“你看我,像不像教书先生?”
“像……不过你去教书的话,估计很难震住场。”
“为什么?”
“你太好看了。”
“你夸我还是骂我?我也有又丑又凶的时候。我可以教语文,虽然我也喜欢数学、地理,还有历史……”
玫瑰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弱——旭日东升,照亮书店——她站在光影交接处,末尾很遗憾地说:“我阿爸以前……一直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当老师。可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你现在过得不开心吗?”
玫瑰先是摇头,再是沉默,再然后是犹豫,她犹豫了很久,期间陈慰一直安静的等着她,等她愿意继续往下说:“我读小学三年级,糖糖老师组织了一次家长会,要家长跟小朋友互相给对方写信,我写给阿爸的信被阿爸缝进了寿衣里,阿爸给我的信早就不在了,不过我一直都记得,他在上面写了一段话,我记的很清楚,阿爸说:希望我的小玫瑰,能够快快乐乐的长大,长大以后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永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也可以。”
“他骗我。最后还是想要我去当老师,我还那么小,他不跟我讲理想,直接给我灌输老师是铁饭碗,不光受人尊敬,还有假期可以玩,当老师就连放屁都是香的——”
玫瑰讲到这里,自己先被逗笑了,陈慰不光笑,甚至还肯定说:“叔叔说的也没错,老师的确是铁饭碗,寒暑假还能带薪休假。不过现在不怎么讲‘老师就是金科玉律’的那一套了,新课标以学生为主体,强调老师的引导作用。其实当老师也累,工作时间几乎是全天,平时还要备课什么的。我想叔叔的意思,还是希望白老师你呢,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毕竟开心最重要。”
“哎,陈慰!我发现你哦,真的很适合当老师哎。”
“又觉得我在说教?”
“是有一点点,爹味说教的感觉。不过也还好,我都免疫了。”
“……”
其实是,都快习惯了。
但她本不该习惯。
没多一会儿,霍老板跟几家书店的负责人一起走进观自斋。
“这是我店里的图书管理员,这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
霍老板如是介绍,没提防众人调侃:这两位还真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陈慰注意到玫瑰的反应,只听玫瑰容色不改地小声嘀咕:“玉女我才貌双全,少来挨边儿。”
最后进门的小姑娘两手环抱着一只鱼缸,胳膊里还夹着一本书,金鱼的凤尾在水中游弋出如丝绸般顺滑的纹路。
“这是我养的三等奖!”
小姑娘扎着丸子头,满月似的皎洁的脸盘,一双杏眼活泼灵动,她路过玫瑰时撅了撅嘴,随后走到其中一位老店主身边,用着撒娇的语气:“爷爷,这里怎么会有比我还好看的人呐?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她要是参赛我就走后门!大家肯定会因为她更好看而选她不选我。”
幼稚的话逗笑了在场所有人。
玫瑰认真回答:“我不参加。”
“真的?”
“真的。”
私下里陈慰问她:“你真不参加?”
“不参加,”
“为什么?”
“因为——”玫瑰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又没有爷爷可以帮我撑腰。”
陈慰想着她的话,问:“那你想要人帮你撑腰吗?”
“什么意思?你想占我便宜?”
“爷爷辈就算了,哥哥辈可以,我比你大两岁。”
“……你要脸吗?”
“要,你想要几等奖?”
“我不参赛的。”
“我要参赛啊,我可以试试。”
“那一等奖?”
“也不是不行。”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看见那只鱼缸没有,我就想要三等奖的小金鱼。”
陈慰笑了,“那怕是有点不好把握,要是把握住了,你回报什么给我?”
“你想要什么?”
“暂时没有想要的,能先欠着吗?”
“你先把握住再说吧。”
上午几家书店的诗集小讲座,玫瑰唯一印象深刻的除了自家的《恶之花》,再就是小姑娘讲的泰戈尔的《飞鸟集》。
“了解《飞鸟集》是一个很偶然的契机,我跟同学去二手书集市淘书,在一堆二手书教材里发现有一本用蓝色布料包裹起来的书,书衣的右下角绣了一只像鱼又像鸟的生物,很脏。起初捡起来是因为它看起来很特别,但当我翻开扉页的时候,我就决定要买下它。”
“youlikeabird,flyintomyheart,makingmeloveyou,butyouflyaayimissyou这是前主人写在扉页的一句话,字迹很潦草,下笔很重。那一瞬间书给我的感觉,就像前面讲冯至的《十四行诗》时讲到的那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没错,我被这行字感动了,想知道是书里的内容,还是前主人自己写的,于是我拿起了《飞鸟集》,认识了泰戈尔,也找到了答案······”
很浪漫的契机,实际上,很多人读书、爱书、写书,可能都契机于书里的一句话、一段对白、一个人触动到了当时,当下的自己,于是觉得——这本书我非读不可。
比如,陈慰在玫瑰耳朵能听清的地方又重复了冯至的那句诗:“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声线极温柔。
玫瑰记忆里那枝早已凋谢的白玫瑰,又重新开了一遭,她拎起花颈,几不可察地一点头。
中午休息,小织姐带伏城一起来送饭,他们是半路碰见的,壹休开着小三轮送两人到门口,宋小织从副驾驶下来,接过伏城抱在怀里的食盒,又伸手扶了伏城一把。
她早上赶时间去进花材,又晓得书店今天有活动,所以除开玫瑰的午饭又另外做了几碟小糕点,给书店充下午茶。
霍老板有请众人吃午饭,但玫瑰没去,她躲懒留在柜台里翻书。
伏城比宋小织更快地拄着拐杖“笃”到玫瑰面前,报告说:“我今天去医院复查了。”
看玫瑰注意到他的腿,伏城继续解释:“所以上午没来帮忙。”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但难得伏城脑筋转快了一回,他转念一想,又撒谎:“医生说恢复得不太好,还问我这次怎么是一个人去,最好还是要有家属陪同。我说你今天很忙。”
哇……好大一口锅。
玫瑰顺嘴回他:“那你下次直接在监护人那栏填我的名字算了,就填伏玫瑰,我也不介意当你姐姐。”
“……”
“玫瑰,吃饭阿。”
宋小织放下食盒,顺便参观了一下书店的内部陈设,昨天霍老板的邻居剪给霍老板一枝极茂盛的皋月杜鹃,霍老板对插花不太精通,买了一只相对匀称的青瓷花瓶,近乎随便地将杜鹃花随手插进瓷瓶里,再没做调整。
在宋小织看来,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她找玫瑰借来剪刀,将杜鹃花枝修剪出形状,又对其根部进行打理,最后调整到最合宜的角度,摆在桌子中央,原本零零杂杂的皋月杜鹃现在打眼望去,竟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霍步青闲步踏进书店时,最先注意到的是熟悉的拐棍,其次是在逗金鱼的小白。
直到他被摧枯拉朽的血红的杜鹃花灼了一眼,再没移开目光。
“小白,这花是你剪的?”
“不是我,是小织姐剪的,她中午来给我送饭,说……没说花丑!只是顺手给杜鹃花剪了形状。我跟城城都觉得好看,对吧?城城?”
不用玫瑰使眼色,伏城就已经装模作样地盯着杜鹃花看了,很红,特别红,没什么区别。
于是毫无审美感的伏城说:“是比原来好看。”
霍步青目光渐深,想来柜台上多出的几碟精致的小糕点,也是宋小织送的。
他们刚才擦肩而过?那他应该能认出来。
霍步青有一点模糊的印象,相向而驰的三轮车,一晃而过的女人的面影——古典型美人,梳着乌亮的辫子,素衣口袋里簪着两朵红艳的影子。
没能看得很清。
下午星莹抱来一位小客人。
“我们系里郑教授的儿子,他叫希希,我刚才在路上碰见师娘带着他,小朋友又哭又闹说要找爸爸,我就逗了他两句。师娘说教授在这边参加诗会,刚好我也要过来,师娘就让我把希希带过来找郑教授。”
“叫兽~”小家伙一来就奶声奶气地问:“窝爸呢?”
伏城看见小孩子就烦,反倒是玫瑰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她弯下腰问:“你来找爸爸吗?你爸爸是谁呀?”
“爸爸四~嗯……叫兽~郑云鹏!”
“哦~”玫瑰表示了解,但她紧接着说:“你找不到的,你爸爸不在这里。”
“卜在?”
“嗯,因为你直接叫了你爸爸的名字,不礼貌,所以你爸爸生气,躲起来了,他不在这里。你要跟姐姐走吗?姐姐带你去找爸爸。”
星莹惊了,伏城很淡漠,这莫非(一定是什么新型防拐演习?怎么到处都透着一丝诡异?
“窝卜!窝要找爸爸!”
“你找不到的。”玫瑰突然弯出很残忍又很受伤的笑容,跟希希说:“他不要你了,你阿爸不要你了。”
“卜四!!”
小家伙的眼泪已经滚到了眼眶,怕是再聊两句他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玫瑰准备收手,可星莹站出来说:“玫瑰姐姐你别逗希希了!小朋友最怕人说爸爸妈妈不要他们的……”
话音未落,小家伙已经“哇”地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是你把他聊哭的。”玫瑰顺势甩锅给星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