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问道(2 / 2)
贾珣点头:“原来是这样。”
“哼,你根本不知道。”三步并两步,往妙玉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初晴回来,说:“妙玉正和一位姑娘说话,看起来极开心的样子,怕是不欢迎你。”
贾珣摇头道:“她怎么说的?”
初晴道:“妙玉姑娘说,你要是有脸,就这会子去吧。”
“我必是有脸的,只能这会子去了。”
初晴说着:“她是这个意思吗?还是我没说明白。”
贾珣笑着说:“她是这个意思,你也说明白了,就是心里还没明白呢。”
顺着熟路,报了名,入内果然见妙玉正同一女子说着话,偶有浅笑,比初见时多几分洒脱之趣,竟似活泼了许多。
只可恨有人不识趣,突兀出现,坏了两人说体己话的雅致。
贾珣见那女子虽素衣粗裳,但干净淡然,身处富贵堂中,不以贫而自贱,飘然有出尘之气,敛然有自守之心,佳人相对,竟不知孰为方外之人,谁在门槛之内了。
众人见了礼,互道了名姓。
原来她便是邢岫烟,因家中贫寒,租的此间房宅田土,而今越发没落,已有了举家迁徙,另投别处的打算,今番来,为了道别,也感念妙玉多年来教书写字之恩情。
贾珣略知其意,问:“邢姑娘搬家,可是此间地租太高了?”
妙玉自是极聪明的人,邢岫烟尚未回答,她已知贾珣是在暗讽自己,念及前次被话头堵住的憋屈,顿时又给点着了火。
但多年修行,还是有几分道心,只冷冷地看着,亦不言语。
邢岫烟道:“原有这个打算,只是才定下来,非是这般。”
贾珣又问:“可是去投奔亲戚,如今路上不太平,贼人太多,若不得些有力之人同行,只怕姑娘涉险。”
邢岫烟道:“我家并无浮财,哪里就引来了贼了。”
贾珣道:“要不说是贼呢,就爱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姑娘若遭了尘,岂不令人痛惜。”
邢岫烟看了看妙玉,总觉得这话怪异,似乎这两人有话,便要告辞。
妙玉道:“如今你是正客,他是陪客,难道他来了,你却要走,何况你又不急这一时的。”
贾珣亦道:“今日冒昧前来,实为心中多有困惑,欲求妙玉师父解惑,观姑娘泠然有道心,不妨暂留,同论一番如何?”
邢岫烟止住欲起之态,款然而坐,颇有流水无心之自然。
贾珣道:“我读南华,颇有自相矛盾之惑,圣姑可愿为我解惑。”
邢岫烟对这个称呼略感奇怪,但妙玉之才气仙风,似乎又极贴切的。
妙玉自不认为会被难住,只淡然道:“我虽只略知些字,认些文,若果然有善问,亦可以为补益。”
贾珣问:“庄子有‘大小’吗?”
妙玉道:“自然有大小,鲲为‘大鱼’,鹏为‘大鸟’,若得真意,人未尝不可为‘大人’,小子欲为斥鴳乎?”
贾珣又问:“《齐物论》讲,‘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则万物为一,大小相若,各有其宜,各得其所,各归其用,马虽千里,而难涉江河,凡此类,该作何解呢?”
妙玉想了想,笑道:“你方才所讲,物之用也,世间万物各有其用,此物之用处,难取代彼物,就好比篮子不能乘水,却能放瓜果,用处不同,是其形也,形色各相异,再以大小而论,实不能了,就像你不能用尺子去称重一样,一斤和一尺谁大,岂不谬论了。”
贾珣又问:“那庄子所谓之大小,是何大小?”
妙玉道:“以我看来,不过是境界的大小罢了。”
贾珣又问:“那境界一定是大的好了?”
妙玉自以识破了他话头的诡计,笑道:“以大为大,以小为小,若一定大是好的,若大的自以为是好的,那就小了。”
贾珣亦拍首作恍然状:“《老子》说,以其终不为大,是以成其大,先前不能解,今闻此说,顿觉豁然开朗。不自为大者得人,得人众则可以有为,其不自大,而旁人大之;自大者失人,人力寡则难有为,其自大,故终小之。”
妙玉闻此,亦若有所得,淡然道:“始可与言道也。”
贾珣略思索,知她用了论语的典故: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又笑问:“庄子有‘是非’吗?”
这次,妙玉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向邢岫烟道;“近来天气凉了,可添了冬衣。”
邢岫烟道:“去年新做的,并没坏。”
妙玉招呼一个小姑子来,吩咐了一句,叮嘱道:“虽说人生本若漂萍,聚散太容易,但咱们比邻近十年,到底不同,给你带些东西,若是推辞,倒让我心凉了。”
邢岫烟只得答应下来。
妙玉这才看向贾珣。反问道:“你以为,庄子有‘是非’吗?”
贾珣道:“这也是我不解的,庄子既言‘齐物’,万物归为一,一遍及万物,正反相若,以为是非之论,不过人之偏见,自‘道’观之,其实‘一’也,然庄生又非他人之言,以立一家之论,由此观之,岂不有‘是非’吗?”
邢岫烟初见贾珣,见他身量虽已长大,气宇不凡,但面容稚气,知其年岁不大。
拜访妙玉,心里忖度,以为王孙公子,知慕少艾,未以为奇,闻得方才言语,虽未必精,必也读过些,费好些心,亦稍改观,不以慕色之人相看了。
妙玉起身踱步,时而仰望,时而沉吟,超然若世外之人,观此大千世界。
笑道:“公子所问,我有一解,不知当否。”
贾珣道:“圣姑且讲,洗耳恭听。”
妙玉问:“可知庄子‘三言’否?”
贾珣道:“可是‘寓言、重言、卮言’这三言?”
妙玉笑说:“是这三言了,可知其意?”
贾珣道:“寓言者,寄托之意,有真意而不得直言,故寄托于它事而言之;重言者,人微而言轻,人众而言重,故托孔子、尧舜之名而重其论说;卮言者,随人说话,应事而论,若卮酒也,可解为闲谈之话语。”
妙玉点头道;“大体不差,是用了些功的,只未贯通罢了,此三言,已明了‘是非’之论。”
贾珣低头想了想,仍抬头疑惑地看向妙玉。
妙玉问:“用这三言作文,可得什么好处?”
贾珣道:“个人作文的,习惯不一,各有章法,有何奇处?”
妙玉道:“庄生自无是非之心,欲达其意以于人,若立论,则有所是,必有所非,则有是非之争,与其本意相背,故以三言之法,止此是非之争。”
“由此观之,庄生之所是,乃庄生之是,非物、理之是,其非,则庄生之非,非物、理之非,物无是非,理无是非,此皆自然,而人有是非,人之是非在争,而庄生达于大道,不欲争,以却人之是非,故用三言之法,以止此是非。”
这番话虽讲得极慢,但贾珣听着,也费了好些力,捋了捋思绪,也算勉强得了意思。
暗道:“果然有才气的,却不得小觑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