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后日散值,朱雀门外,恭候文事(2 / 2)
谢遥颔首应是,引得谢灵蕴大惑,“今夜竟不是家宴?大兄三哥还请了哪些宾客?”
“叔父政务繁忙,这回教咱们小辈一处聚聚,”谢遥神色有憾,道,“我于西京有二三好友,皆不是大族所出,却都是青年俊杰。阿嫽莫问了,宴席上自会给你一一引荐。”
三人自出宫去,同乘一辆马车先去成衣店为谢灵蕴置办了一身新衣,又踢踢踏踏地往渔罾小筑赶。话说这渔罾小筑在西京算是闻名遐迩,菜式滋味暂且不表,此店还有一妙处便是四通八达。倒不是说饭庄所处之地有多么便利,而是每日里在渔罾小筑内飘来传去的各类消息,坊间、禁内,江湖、庙堂,应有尽有,就连一些贵人的那点子家私都可打听到。许多有心之人隔三差五便去店里小坐,口中没品出何种滋味,双耳却笔直竖起,广纳闲言私语。
当然,慕着店里大师傅手艺而来的饕客并非没有,起码谢遥决定将酒宴摆在渔罾小筑时就没旁的心思,单是为了那道镇店名菜清蒸多宝鱼的鲜。
渔罾小筑内果然人声鼎沸,一如往日。入正门,扑面而来的声浪令谢遥和谢灵蕴甚至略退了半步。
“这渔罾小筑向来如此喧闹么?想是久不在京城,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既如此,我们换个清静去处何如?”谢遥皱眉道。
谢邈摆手笑道,“大哥,渔罾小筑店名风雅,实际却尽是世间俗气,弟以为你挑这里便是看中了它的俗极而雅呢。”
“三弟莫说笑了。这般嘈杂,待会儿如何把酒清谈?忒不应景了些。”谢遥甩袖欲走,随即被谢邈按住了肩膀。
“大哥,谢氏要宴请友人,难不成还会与这群平民百姓共用一室?大哥确实离京久矣,世家的派头竟淡了许多,”谢邈撇了撇嘴。
说话间,店里一伙计已恭候在旁,谢邈一招手,他便佝偻着腰,陪笑近前,道,“三爷,您吩咐。”
“我要的雅间可留好了?”
“三爷交代的事,我们怎可能怠慢。劳烦各位爷随小的移步,上等雅间已洒扫干净,就等各位入席了,其余的贵客也安排了机灵的孩子盯着,及时引过去呢。”
谢邈扬手抛给伙计一颗金丸,“事儿回的不错,爷赏了。道儿便不必领了,熟得很。”
说着也不理伙计的千恩万谢,当先顺着渔罾小筑四周建了一圈的雕梁回廊,绕过一簇又一群喧闹的食客,向店后走去。
“三哥怎的对这儿如此熟悉?想来没少受宴请,”谢灵蕴自进了渔罾小筑便没开口,抱着手在一边瞧完全程,这会儿蹭到谢遥跟前小声嘀咕。
谢遥不以为意,轻敲了下谢灵蕴的额头,听着一声痛呼,笑道,“三奴本就交友甚广,有何稀奇?行了,他那年抢了你的小木马,你竟记恨到现在么?都快入朝领职了,怎还这般不稳重。”
“不是,大兄,我并非是……”
“便是这里了,渔罾小筑最好的雅间。大哥快入内吧,来客约莫着也快到了。”
谢遥虽未多言,眼神里的惊艳却是藏不住的。
甫一进这小筑大堂,里面的红木圆桌只是密匝匝地挤在各处,谁承想绕过前厅,倒有了另一番天地。四面游廊围着中间阔平的水池子,二三画舫就悠然浮在水面上,被满栽的碧莲红蕖拥着,拟仿泛舟之趣。误入藕花深处时,食客皆可探出胳臂去,攀荷弄其珠,再看圆盘上的水珠一颗颗荡漾不成圆。
这画舫便是渔罾小筑的雅间,几船之间相隔甚远,且木窗格间都蒙了双层油纸,莫说在池旁,便是在舫内,也听不着其他船里的动静。
“此处如何?”谢邈一脚踏上通往最大船舫的木板,不忘转身问道。
“确是精妙,堂外的嘈杂竟也隐了去。三弟费心了。”
谢邈一摆手,“诶,一家兄弟,何须外道。我还指望大哥入朝之后多加提点,咱们兄弟一心,加倍为父亲分忧呢。”
这话把埋头跟在最后的谢灵蕴唬了一跳,“入朝?大兄要入朝?”
“对,本想开席后再说与你,不过三奴嘴快,提早讲了便讲了。无论如何,祖母身前心愿这就算是了了。”
谢遥在谢灵蕴这辈中行大,是谢乾谢坤的同胞阿姊谢菀汀的遗腹子。谢菀汀生前性善,说话做事温顺敦厚,入则孝,出则悌,实在称得上长子典范,故而深得谢氏上辈当家人和老夫人的宠爱。然任谁也未料到,她竟有那般刚烈的一面,在爱夫、谢氏赘婿吴玄英年早逝后,忍下哀恸,如常安胎分娩,却在生产第二日便拖着病体投入湖心,香消玉殒。
与别的兄弟姊妹不同,谢遥自出生起便养在祖父母膝下,祖孙关系要格外亲近些,尤其谢家老夫人,将一腔拳拳爱女之心尽数化作对谢遥的疼惜,加倍宠溺这外孙,有求必应不提,哪怕谢遥出去杀人放火,老夫人也得先把他搂进怀里,问问吓着了没有。
所幸谢菀汀给了谢遥一副好底子,如此溺爱骄纵下,这鼎食之家的小公子竟还能养成绵善的性子,不喜纷争,终日与花草虫鱼为伴。初时,老夫人不觉有异,渐渐地,她开始担忧这块心尖肉在自己百年之后在族中如何自处,只能狠下心来催着谢遥入塾、苦读、考学,哪怕咽气前的最后呓语,尽是叮嘱谢遥早日入朝,一身文武艺卖予帝王家。
三人于船舱内分主宾落座,侍者刚添完一轮茶,舱外的木板便接连吱呀作响。谢灵蕴粗略数了数,来者约莫三四人,看来谢遥请的友人这就齐了。
当先一人摇扇而入,是个翩翩少年郎,身着月白色长衫,蹀躞带上佩一把宝鞘弯刀,足上再踏仙鹤高飞登云靴,本该英武非常,可惜天生一双笑眼弯弯,平白泄了不少威势。不过这人白白净净的模样应与西京女子当下偏好契合得很,谢灵蕴腹诽,怕是无需去愁高门婚配之事。
紧随其后有两人并排而行,其中一个也是女子,谢灵蕴才欲细察,缀在队尾的那个恰巧也拐进了门,只一眼,谢灵蕴便僵在了原地。
顾恪之何时与大兄有了私交?!
“奉孝!文谦!子芸!你们这是约好的么?竟一同来了!子芸,陈府家丁今早还特地知会你游学尚未归家,怎的”谢遥这厢喜不自胜地念叨,起身迎了过去,一头托住“笑面粉郎”的手臂,又揽过其后男子的肩膀。
粉衣女子眯眼笑得狡黠,“遥哥相邀,岂有不来之理?读完你的信函,我便收拾行囊,策马飞奔了百里路,上一刻才在驿站换了身衣裳呢。”
“有劳有劳,”谢遥听罢连连拱手,“今日有你最喜的清蒸鲜鱼,定要食够了再离席。”
“啧啧,你瞧瞧,子芸一现身,旁人皆成了陪衬,菜样也照着子芸的喜好安排,澄明忒心偏了些,既如此,奉孝,咱俩无需在此处煞风景了吧,”被谢遥揽着的男子转身欲走,谢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文谦,莫闹!你们的口味我皆记得清楚,快快入席吧,我弟妹已候多时了。”
“勿睬他,澄明,唯一打秋风之小人耳,”唤作奉孝的人似是怕热得很,手中的折扇自进门就未停下,“来来,我先引荐个人与你认识。”
奉孝将匿在几人身后的顾恪之推到谢遥面前,“嘉宁长公主府上的长孙顾恪之,唤他黎阳便可,顾家一脉自西奚族来,黎阳这血脉复杂得很,等你二人熟了,可叫他细细讲给你听。今日我恰和他有事相商,他又对你神交已久,便擅自带他来赴约,唐突之处望众位原谅则个。”
谢遥与顾恪之相对施了一礼,又以久闻大名、青年才俊云云互赞了一番。谢遥尤其对嘉宁长公主敬服有加,一再提到研读国史时便将长公主一袭红衣横刀立马的英武事迹熟记于心。
这厢谢遥正口若悬河,盛赞长公主和顾氏一族,满心以为切中了顾恪之的肯綮,必能促成宾主尽欢的欢喜场面,可惜被夸的人眼神飘忽,直往谢遥身后瞟,应和的也并不热络,显然心神另有归处,谢遥唱了片刻一人戏渐渐口干咽燥,见成效不大,只好放众人入席。
“三弟谢邈你们已见过,这是我小妹谢灵蕴,行七,我们这辈阳气太重,只昱晟与尚在总角的九妹妹环娘两个女娃。”
“晓得晓得,力克一众世家子弟,勇夺王上伴读的谢文事嘛。闻名不如见面,果真风采卓然,”奉孝赞道,“昱晟妹妹平日里可多出来走动走动,我等神交已久,一直苦无交集。”
谢灵蕴展颜一笑,侧身避开一道灼灼目光,先回赠了些客套话,又催着谢遥将奉孝他们再介绍仔细些。
原来,奉孝就是将门林氏子弟林定帆,其叔父林征乃先王钦点的百威镇北将军,顾恪之在军中时便效力于林征麾下。怪道顾黎阳与这奉孝瞧着亲近,原是渊源深厚,谢灵蕴暗暗撇嘴,“那林奉孝不该不知我和顾黎阳如今是同侪,”她心下紧了紧弦,只怕姓顾的来者不善,冷不丁同大哥告她一状。
剩下两位来客则是吏部尚书陈芳庭的嫡孙女陈珏和谢遥的布衣友人宋音尘。谢邈见一轮香茶已用完,击响了桌上的磬唤来店家,一道道珍馐美味便鱼贯而上,顷刻间摆满了众人的桌几。
不时一阵渺渺清音悠然飘来,原是从渔罾小筑一旁的乐馆中雇来的二三乐伎,萧音笛声为凤首箜篌作配,悦极雅极。
谢遥不由心情大好,起身提酒一杯,“今日邀各位赏光聚于此处,一是为我久未归京,实在思念故人,二则蒙上不弃,颁下敕令,不日即忝列朝堂,于我而言,也是桩喜事,故欲与挚交同乐。且奉孝、黎阳你等皆为我前辈,日后还需多多仰仗各位,我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饮尽杯中酒,不忘恭喜谢遥多年夙愿成真。“其实你们该懂我,庙堂并非我愿,然养育之恩不可负,既起了誓,那便不能由性而为,”说罢谢遥又自斟了一杯,一气喝下。
宴席上有一瞬无人言声,恰好又逢乐伎奏完一曲的间隙,众人在突然而至的静默里各怀心思。
“诶,澄明,你还未说给你派了什么差事?祖父也在催着我一战来年春闱,尽早入朝,我却头疼得很,这三省六部无一处有趣,”陈珏当先笑道。
“你莫学我,能拖一时是一时。就你那待不住的性子,为官并非上上策。我嘛,被指到了礼部礼乐司,修个礼规罢了,与肱骨之臣实在挨不上边。”
宋音尘笑他明里谦逊,实则炫耀,赞这差事正与谢遥喜好相合,“看来这幼主还有些识人之明。”
“非也非也,”前头一直埋首酒杯,无心席间漫谈的谢邈蓦地出声,将一旁的谢灵蕴唬了一跳。
宋音尘其人极爱言辩,见有异议,瞬时来了精神,一改方才的懒怠,正襟危坐道,“哦?不知谢三公子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
“既贵宾想听,那我便妄议一次上意,”谢邈含笑放下酒杯,道,“文谦兄切莫误会,我绝不是否认当今王上的知人善用,只就事论事而已。我近来多在宫中行走,知晓些内情,此次大哥获职首要拜谢的当是太后娘娘。”
此话一出,席间针落可闻。
谢邈并不在意有无回应,接着说道,“太后娘娘一向挂心京中世家子弟的出路,又对大哥的才情人品早有耳闻,屡次问起大哥去向,后不忍明珠蒙尘,一力向王上举荐,再蒙王上圣明,这才促成了大哥得偿夙愿。”
“谢家代代沐浴君恩,父辈皆千叮万嘱,定要铭记,且时刻寻机献身报偿,为君分忧啊,”谢邈说到激扬处,举起酒杯隔空向谢遥晃了晃。
谢遥扯起嘴角,做了个笑模样,却并未碰桌上的酒,只装作低头夹菜,将一道清蒸鱼分解得七零八落。
席间忽地讪讪起来,丝竹之音应景似的,跟着转向幽幽凄凄,缠绵得很,谢邈之外的一干人下箸渐缓,谈笑也略显局促,谢遥又撑了三刻,终是搁了双箸,强提一口气,笑道,“众位,我瞧着时辰渐晚,闭市时刻想必将近,我等何不就此尽兴而归?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众人纷纷应和。宋音尘接话嬉称,谢遥是见不得陈珏劳累,想尽早散席,以便放陈珏归家歇息。谢遥笑骂他多言,一来一回席间倒是又升温了不少。
到底没再热闹多久,离席时谢灵蕴自认年纪最小,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她原本只是防着顾恪之捣乱,却未想使绊子的是谢邈,此时心知大哥定不会怡然,谢灵蕴也烦躁得紧。
“谢文事。”
谢灵蕴蓦地转身,顾恪之竟不知何时缀在了她身后。
“吓!你这人怎的走路全无声息!况且你怎不跟奉孝兄一起?我是后辈,你也是不成?”
“答对了,粗算下来,谢文事还长我两岁,该你是我前辈,”顾恪之背着手,老神在在的模样令谢灵蕴不禁疑他没说实话。
两人停得久了些,谢遥回身寻人时高喊了两声阿嫽,谢灵蕴无奈只好与顾恪之并肩而行。
“阿嫽?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沉声吟诵毕,顾恪之侧目片刻,才要说什么,谢灵蕴已没好气地接道,“怎的,没听过名不副实么?另,好请顾武习知道,小字只适合家人称呼,旁人唤来恐——很不妥。”
顾恪之摇头失笑,紧赶两步,继续与谢灵蕴并肩,微垂着头低声道,“文事似是对我有不满,若是为着那晚之事,便再向文事说声对不住,是我那友人没约束好部下,文事若愿意,我可安排出言不逊之人当面请罪,否则我心难安。这也是我央着奉孝带我来此的缘故。”
谢灵蕴一晚上头回正眼望向顾恪之,见他眼神清明,毫不闪躲地看进了她的眼里,心底犹如挂了一串白瓷风铃,叮呤一声随风荡起,她的视线顿时慌不择路,四处逃窜。
方寸乱了,言语便没了章法。
“人心隔腹,谁知你所言虚实?你怎断我定会随大哥来赴宴,都是托词罢了。”
顾恪之一哂,“我不能断定,只是来碰运气,事实证明我运势不错。文事觉得呢?”
谢灵蕴不言,只将两鬓碎发向后拨了拨,盖住不经事的双耳。
两人行至门边,谢遥等人已各自唤来小厮仆役,准备登车上马。
“阿嫽,走吧,府门落锁就麻烦了,”谢遥说完便撩起长袍上了马车。
谢灵蕴应声快走了两步,身后飘来一阵淡淡沾湿的松木清香,附带一句轻言,“后日散值后,朱雀大门外,某恭候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