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逢君多难幼子别亲,众寻悟晚痴儿遇诗(2 / 2)
漫山飞红碧,雁高云影低。
鸿飞惊天净,人望痴长霓。
此处眼界甚好,辛康很是畅怀,不禁吟出一句黄山谷的词来,道是“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山间廓静,这一声穿得寥远。
云儿觉得耳边好似劈了一声响雷,却不刺耳,竟是悠然远去。云儿甚是惊异,回身盯着辛康看。
辛康兴致甚好,看着云儿双目凝露,晶莹可人,遂一把搂过,回到屋内。打开随身的背箱,内里有些被褥衣裳。翻到下面,是几捆书。
辛康翻出一本,拉着云儿出来,就靠墙坐在地上,望着高天流云,一页页翻着,声声吟哦。
云儿口条不清,也跟着呜呜呃呃。他也不看辛康,直直望着远处,眼中耳中,心内身上,是那样的自得。
尹平生呆立在屋里,看着一老一少,有些庆幸,又惋惜着什么。
辛康念得兴起,一回头见平生呆呆站着,竟突然拉起云儿,走到平生面前,眼角挂着银光,说道:“老朽无能,还认得几个字,就让我教教这孩子可好?”
平生闻说,甚是惊喜,转又愁道:“先生高士,小儿求之不得。只是山间清苦,无从备得聘礼。可否担待几日,我去收拾。”
辛康听说大笑道:“不需忙,不需忙。老朽读经习传,考了一辈子空头科第。如今老矣,看破出来走走。能遇这孩子相教一场,也是缘分。”
平生甚是开心,急忙烧水备了山茶,就要云儿拜师行礼。
云儿行了礼,奉了茶。师徒四目相对,皆心得意满。辛康开口道:“仓促拜了师傅,还不知学生叫什么。”
平生闻说,回了云儿姓名,原来并不姓尹。不敢细讲,只略略道出了云儿身世。
辛康闻言,不曾答话,转身又去翻那书堆,拣出了一册黄页书,面皮上写个“易”字,轻轻翻着。又问云儿生辰。平生如实回说。
辛康翻翻看看,又细细端详云儿面容。合上书,忽然笑道:“我说徒儿生得这般伶俐,怎生说不出话,原来是误在了名上。”
平生又惊又喜,问道:“敢是这名姓取得不好?”
辛康故作高深,回道:“非是名字不好,只可惜道破了天机。说不得,说不得。”
平生听得云里雾里,不敢再问。
辛康又说道:“依老朽看,乳名毕竟喊不到大,不如让为师先给徒儿取了正名,可好?”说罢抬头看向平生。
平生忙回道:“甚好,甚好,有劳先生。”
辛康见说,放下书卷,背手起来在屋外踱了数步。忽然回身进来,一脸喜色道:“我看孩儿非是草莽中人,日后必有四方之志。山外有真谛,需往众里寻。我儿就叫‘众寻’可好?”,又抬头看平生,“可好?”
尹平生听罢,也觉满意。看看云儿,也笑受了。平生急忙让云儿给老师行礼谢恩。
李众寻遂在辛康面前行了礼。辛康扶起,扶着弟子两肩道:“今日有一言,愿吾儿谨记。”
众寻睁亮双眼,认真听着。
但听辛康说道:“欲见真繁华,不可为浮华所误。”
众寻听着,心下默默记了。
自此,云儿有了新名。一开始,只是觉得新鲜,像是添了双新布鞋一样。后来的一段日子里,除了自己,山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舅父平生,他叫惯了云儿,何况这本是他生母取的名字,不愿再改口。另一个是老师辛康,每当辛康叫起众寻,不管远近,他都觉得是一种崇高的呼唤。
三个人的生活,让众寻觉得热闹多了。
辛康在书斋坐了大半辈子,年届五十,进士还是一场梦。他有时心头落魄,虽不愿承认,终究还是不甘如此把一生蹉跎。好在祖上留下的田亩颇丰,膝下的儿女也尽自立了。知命之年,复又携书提剑,南下潇湘,漫游吴越。他要忘了声名,忘了年月。用脚走着,看一看总在书中见到,在年少时神游的山川河岳,也不枉活过。
走到观夫山,辛康停下了。看到云儿,他又感受到了背袋里那几卷书的分量。于是忍不住留下,摊开一页页,回想一帧帧。他要把走过的路,看过的书,讲给这个孩子听。他还年轻,他还可以带着前人的期望,去走不曾见过的路,去读不及看到的书,去向众里寻觅。
那之后的每天,辛康和众寻总是早早的醒来,在晨光熹微中早诵。平生也睡不着,起来生火炊烟造饭。看着师徒两个晨读暮诵,书写琢磨。平生也渐渐起了劲头,砍木头刻了把剑,像年少时那样舞着。
辛康不仅有儒生之气,亦有山林之风。众寻常常听得老师在黄昏中走在山上,一声声惊动山鸟,一叠叠让人泪落。黄昏中树林影绕,看不见人。那是啸咏,好像几百年前活过的人又活着。
众寻跟着师傅念字,吟哦,时而也偷偷学着在山间啸咏。过了半年,竟然真的把话说清了。他常常不经意间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把自己都惊了。
识了不少字,也能念出话了,师傅便开始教他诗书文赋。辛康带的书不多,但他已经把那些经传念透了。找片沙地,捡个竹竿,他就这样在山河间复述孔孟师说。
先教《论语》,又读《易经》。
众寻并不喜欢。照师傅说,这是功名的由径。
众寻问:“读了如何?”
辛康笑道:“读了可得功名,状元及第。”
“得了功名又如何?”
“得了可为官作宰,披红戴紫。”
“作了官又如何?”
“作了可下安黎庶,上报明君。”
众寻听罢,扭过脸去,“黎庶是谁,明君是谁。”
辛康听说抚须但笑,以为众寻年幼,不曾晓事。
众寻知道,他曾听舅父说起过,他爹爹就从小读书,后来中了状元,后来做了官,后来再也没见过。
辛康也不性急,一句一句,还是把《论语》念完了。众寻有时听得暗自点头,有时也流露出孩童的天真与厌弃。
平生虽生在书香门第,但也打小不爱读书,却是刀枪棍棒舞得精熟。他有时看看众寻念的不耐,暗自好笑,也接他出来,舞舞刀枪。
众寻在山里撒野惯了,受不得拘束,辛康也不强求。就这样半日读书,半日练武,也过得快活。
平生欲教众寻狩猎,把手段学了,弓箭刀叉备了,众寻却躲在树丛里不敢下手。如是数次,平生摇头笑了,不再强他。
回到家中,辛康见他把脸板着,甚觉好笑。问清缘由,遂开口为学生辩解道:“岂不闻孟夫子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吾儿乃是一颗仁德之心,勿怪矣,勿怪矣。”
平生听着,也甚觉好笑,以为孔孟之说虽不乏人情事理之论,有时究竟迂腐。一边笑着,随口说道:“吃鱼吃肉时不见怜惜,磨刀打猎时倒见仁义。”
众寻听了,也觉好笑,抓抓脑袋,拿起一本书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