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血祭(1 / 2)
一开始岑云期并没如何在意程玄思要去河东这件事。
他突然被人引入了一个自己从未涉足、却又分外迷人的领域,日以继夜、如饥似渴地吸收那些好像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的知识,书塾里常来给他诊脉的谢泽灵年纪大不了他多少,对灵药颇有研究,且自处行医,听到不少有趣的事,也愿意讲给岑云期听。
好像除却书塾、公主府和京城外,还有另一番广阔的天地,岑云期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曾经烦恼的事情似乎都有了距离。
因此见到裴琰的时候,他感到有点古怪、有点陌生。
从被阿娘接到公主府后,他就认识这个裴家五郎,阿娘说叫他学学裴五郎的为人处事,不要总是沉默着,至少做到逢人三分笑脸,裴五郎在阿娘口中样样都好:人品优,修为高,家世好,脑子也聪明,尤其擅长下棋。
程玄思走之前拜托水银看顾好岑云期,水银说起裴五郎来见他时,特地告诉岑云期:“裴五郎其实是圣人身边的修道者,和郎君你是一边的人,但是私交不多,郎君不要多说话,只装病就好。”
所以岑云期脱了外袍,在榻上见的裴琰。
裴琰来时带了几根人参,岑云期只见过他儿时的化身,没见过这个年纪的裴琰,因为失忆的缘故,岑云期总觉得自己不过十三岁,见到程玄思喊不出“世妹”二字,如今看到裴琰,心里更加别扭,总觉得裴琰的年纪好像可以做他的爹。
“听说你病了,我还没来看望你,今天得空,来这里稍坐坐。”裴琰笑道。
岑云期为了不露出破绽,只“嗯”了一声,随后他怕自己表现得太疏远,又道:“对不住,我有些头晕,没什么精神说话。”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裴琰笑着,却在岑云期榻前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他道,“不过你身为镜台供奉,想必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太清楚,程玄思也不在,我说给你听听。”
然后他也不管岑云期听不听得懂,就开始涛涛不绝地说了下去,好在程玄思教给他破开小世界的办法,那里面的流速不一样,岑云期也让水银进去过,因此对于靖世寮和太子东枢有所了解。
但是牵扯太多时局的事,他就全然不知了——岑云期不是没问过水银,可是水银好像更信赖程玄思的判断,水银说:“程大人吩咐过,叫七郎不必知道这些,专心练剑,或许有一日记忆就会自动恢复了。”
岑云期虽然对程玄思没有任何印象,可是看她舞剑时,还有她传授自己剑法时,岑云期都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程玄思的态度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母亲关照素未谋面的孩子,既亲密,又疏远。
岑云期心里有一种直觉,程玄思不会害他,所以也就不再打探朝局的事了。
谁知道最后是裴琰一股脑全告诉他了。
岑云期总感觉此举不安什么好心,尤其他感觉到自己虽然避免了和裴琰的眼神相接,裴琰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好像是一面说话、一面观察他的反应似的,岑云期不置一词,只暗暗记下裴琰所说的李益辅、杨皇后、元丞相等拉锯的事情。
等裴琰说到武举时,他也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这个主意好,眼睛亮了亮,裴琰很快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解释道:“你恐怕还不知道这条律令得罪了多少人吧?简而言之,李益辅前朝的《姓氏录》里得罪了多少人,这条律令就得罪了多少人。李益辅有圣人和皇后撑腰,面子上还过得去,可是程玄思几乎是虐杀了元家的二公子。”
元家二公子?元翀?岑云期只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对元翀的印象也并不怎么样,他不觉得程玄思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于是警惕道:“你说这个做什么?叫我管教她?”因为身份上岑云期是“世兄”,所以他选择管教这个词。
裴琰道:“我只是觉得她处境危险。”
岑云期谨慎地道:“河东是裴氏的地盘,她在你的地盘上,若是出了事,你也脱不开干系。”
裴琰朗声笑了,似乎觉得岑云期反应过度,他道:“你以为我在威胁你?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岑七郎居然还有被师妹保护的时候,觉得十分稀奇罢了。”
岑云期沉默片刻,从方才的话里他也听明白了这件事——只不过一时不肯承认罢了。
“更何况,我觉得比起我担不担责这件事,你恐怕更加在乎师妹的性命。多以我才来告诉你这些,免得你后悔。”裴琰收敛了笑意,正色道。
裴琰说完这些话,并未多留,但是岑云期心里却不平静。
为了能够在更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岑云期进入了小世界——但并没有练剑。
理智告诉他,既然程玄思没让他去,作为一个并不了解如今局势的人,单单听从裴琰的话就动身去河东,或许会落入陷阱。可是另一方面一种冥冥之中的冲动又在说服他,能有什么陷阱?我会剑术,可以随时逃到小世界里,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的。裴琰作为御前的人,他说的话没办法根据别的途径得到证实,就算能找到这样的途径,我懂得如何试探出真正的情况吗?
他心里明白一点——那就是程玄思的性命非常重要,裴琰说得很对,就算程玄思的死可以给裴氏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也是岑云期所承受不了的,而裴氏只需要解决这个一时的麻烦就可以了。
“我一定要去河东。”岑云期马上下定了决心,他对水银这么说道。
本以为水银会阻止,结果水银只是叹了口气,道:“我和七郎一道去,什么时候动身?”
天色已晚,马上就要宵禁,岑云期只觉得心里慌乱,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剑,道:“马上动身。”
裴氏猎场这一晚并不宁静,因为阵法终于研究出了眉目。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血祭阵,或许和上古某一位没有记载过的登仙者有关。”在谢照安的院子里,大家围坐在晚上听琴的榻上听文竹讲研究出来的结果。
“祭阵?意思是祝祷的地方?”叶师骁率先发问。
文竹道:“对,血祭阵据记载在商朝格外兴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找了各种文献都没能找到的原因,只有无尽藏里留存有商朝的遗物,据推测,这种血祭阵和请神的咒令差不多,能借用登仙者的力量。”
霍观神色严肃,他道:“那么这个阵法多半可以确定是裴珏的手笔了,他和无尽藏的关系匪浅,而且也对阵术有所了解。”
岑淼问道:“既然是祭阵?祭品是什么?”
“什么都可以,越高级越好,从猪、羊到人,我推测修道者……是更好的祭品,而且修为越高,阵法的效用更大。”文竹抿抿唇道,“而且,祭品就是——祭祀完了之后,需要吃掉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发白。
众人一时也都沉默了。
岑淼想到了镇墓兽屠村的事件,有了些不妙的联想,吃?怎么吃?用锅煮,还是用别的什么方法炼化?她一想到裴珏利用她来完成这件事的前半段,就觉得恶心且罪孽深重,一时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过了半晌岑淼才道:“……借用登仙者的力量,是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文竹摇摇头,她道:“这个没能查到。”
而且还有一个疑问一直盘旋在岑淼的心里:那就是她基本上已经把裴珏查了个底朝天,但是裴珏却一直没有来找她……按照先前,她刚刚用揭谛剑试探师父时、裴珏立马跳出来警示的行为来看,裴珏并不是对他们的行动一无所知,换做是岑淼,岑淼也不可能抛开不安定因素袖手不管。
原因可能有几个。第一,裴珏监视不了她,他只能掌握揭谛剑的动向。第二,血祭阵很重要,先前杀死的村子里的人还没处理干净,裴珏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吃”完那些人。第三,裴珏单纯的自大,他们距离摸索到裴珏的命门还很远。
不管是哪一个,都让岑淼十分焦躁。
“搜索行动就到这里,传令下去——”岑淼对谢照安道,“——所有庄子里的人都撤离,文竹你也——”
“程大人!”
岑淼愣了愣,转过头去,十分诧异道:“程巡游?你怎么来了。”她随即警觉起来,道:“裴琰让你来的?”
来的人是程湛清没错,她从庄子门口匆匆过来,在院子外面翻身下马,穿过前堂而来,程湛清面露焦急,却并不说话,她走上前来,对岑淼道:“我有话和你说。”
太子东枢的人识趣地退走了,文竹迟疑了一下,虽然面上有些尴尬,但是看着程湛清好像不是冲她来的,她还是站在原地听一听比较好。
程湛清见无关的人离开了,便急道:“我是自己接符令来的,我回京找你,谁知你竟然不在,正好河东这里有个任务,我就来了,你倒底——”
她好像还有话说,岑淼却觉得奇怪,符令?这么巧?就在她想把所有人都遣散的时候?岑淼一把抓着程湛清的胳膊问道:“什么符令?内容是什么?”
程湛清一愣,微蹙的眉头也松了松,她道:“是密令,这不重要,我只是接了要来见你,待会我再去和接头人汇合。”
岑淼感到大事不妙,先前她就测试过附身,裴珏若能附身,他能做的事就多了去了!附在朝廷要员身上,安排一个临时的密令又有什么麻烦的?岑淼忙钳着程湛清的胳膊把她往庄子外拽去,道:“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薛真师兄流放那么久,一个去他那的符令也没有,阵法刚刚查清,你就能来我这?这把你算得死死的,动手脚的人一定了解你——快走,来不及解释了!文竹你也离开。”
文竹来不及收拾东西,但是要紧的商朝文物都在怀里,她赶忙跟上岑淼的脚步,道:“怎么了?之前你就说有危险,可是裴珏不是没来找你吗?”
岑淼只觉得很不对劲,她没告诉任何人,可是文竹、程湛清一个接一个来到这里,她拿不出说服的理由,只有强硬一点。
“好好,我走。”程湛清握住她的手,道,“我来找你也就只是为了问你几句话——你怎么突然提起武举的事?这个关头不是好时机啊。”
岑淼没想到她这样敏锐,忙道:“不是我拿的主意,是师兄提的。”
程湛清迟疑一瞬,正要再问,忽然面前飘然而至一面轻纱——程湛清定睛一看,发现是三五个各执笛箫的姑娘,为首的一个抱着古琴,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今晚咱们唱曲的没有生意吗?”
虽然每晚她们必然会来太子东枢歇脚的院子,可是岑淼神经紧绷,不容许任何失误,不能和她们多讲,只厉喝道:“闪开!”
不知道是因为不想错失一场生意还是别的更加险恶的理由,为首的姑娘抱着古琴紧赶了两步,道:“哎!大人,我真的准备了很多曲子,今后都不来唱了吗?”
岑淼倏然拔剑,剑尖直指着这位姑娘,把程湛清也吓了一跳,她道:“这……”
忽然一声箭啸从后心直射而来,岑淼反而没那么紧张,她当即拉着程湛清腾空而起——果然是裴琰,不是裴珏。
落金乌的金光划破夜空,裴琰连发三箭,岑淼防备万象阵,一箭也不能接,不过看见不是裴珏,她马上松手放开了程湛清,转身就要破开小世界逃走。
忽然肩上一重,手上也被桎梏住,岑淼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浮玉学宫的人——这三人面相相似,恐怕不是同母兄弟也是同宗兄弟,三人合力将灵气化作罩子罩下,一旁斜刺里又甩出四道丝线,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岑淼的胳膊——当啷一声揭谛剑落到地上,剑鞘也自动浮现,封上剑身了。
裴琰的落金乌随后就到,将岑淼钉在原地。她的腿上也中了两箭,只是强咬着牙没喊出声来罢了。
这一系列动作配合默契,文竹正要伸手破掉万象阵,程湛清勉强保持镇定,一把拉下文竹的手,厉声问道:“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裴琰并不靠近,凌空抛来一块令牌,道:“靖世寮密令,程巡游协助我等追缉收押程玄思。”
文竹眼见着程湛清接到符令,当场愣了一愣,岑淼的血从半空断口直泻下来,耽搁不得,文竹忙道:“你这条密令经由皇后发出吗?不是的话就赶紧放开!”
程湛清也拔出剑来准备动手,示意文竹掩护,她道:“只说收押,好像没提要伤人,裴大人一个照面就伤了我师妹用剑的手,这怎么说?”
裴琰从纳戒里不知拿出了什么,他道:“我有先帝遗旨,奉旨捉拿召魂师及其同党,所以你手中的密令是先帝所发,我有权就地将她处决——你要不要自己问问你师妹究竟干了什么?问问她和镇墓兽的关系?”
程湛清拔剑的手一僵,回看被悬在半空的岑淼,却见岑淼闭着眼,虽然疼得满头是汗,已经快晕过去,但就是不说话。
裴琰继续说道:“几个村子的人命,程巡游就算不想大义灭亲,也最好不要抵赖。”
她很了解自己的师妹,不说话的意思就是不想说谎。
可是怎么会?镇墓兽的凶名程湛清不是没听说过……程湛清一直没有细究师妹如何从镜后界回来的,她只要师妹回来就好了,难道是散仙?
程湛清一时想到了天忘生师姐的死,只看着岑淼,盼着她能解释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