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夜宴(1 / 2)
岑淼回程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马还拴在中午见到游天涯的酒楼处。
马是好马,当初牵来的时候花了不少银子,岑淼看了看天色,国都刚刚暮色四合,估摸着益州还没日落,于是没急着去暗寮的大传送阵,而是去酒楼牵马。
然后在马厩处遇到了岑云期。
岑淼本来心情愉悦,脚下也有些发飘,见到师兄绑着袖子,端着一大盆水在饮马,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心虚,脚步也慢下来,远远地喊了声:“师兄?”
岑云期回过头来,没说什么话,但是岑淼看他眼神,就知道是要自己走近点的意思。
“师兄,你怎么还没回去?”岑淼乖乖上前,站他身侧,谨慎地选了一个不怎么牵扯正事的话题。
岑云期不兜圈子,说道:“我刚从宋阳回来。”
岑淼心道糟糕,当即试图先发制人道:“你跟踪我?”
岑云期不理会她,继续语气平平道:“你做成了一件大事。”
岑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端出师兄的架子来,心里打鼓,面上更镇定且理直气壮,她小声道:“在其位谋其事,我是为太子办事,这也很正常吧。”
岑云期听了她这话,反而迟疑了一阵,困惑道:“……什么太子?”
“啊?”岑淼也愣住。
哦!岑淼反应过来,恨不得敲自己脑袋,面上假作茫然状,道:“什么太子?你听错了。”
也对,岑云期没找到她去向,寻踪而去是有可能,但是扒着门偷听这种事,师兄多半是做不出来。岑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险好险。
“……太子要你去绑游天涯?我看见锁仙阵了。”岑云期没被她蒙过去,板起脸道,他思忖片刻,又道,“那位老妪又是什么人?”
岑淼眼皮直跳,并不言语。
都说君子慎独,岑淼这种人一个人呆着没事,却最怕师兄师姐过问。方才她还觉得诸事顺利,位极人臣指日可待,现在岑云期一问,当即心虚起来,道:“……游天涯的妹妹。”
“以别人的家人相威胁,也是太子叫你做的?”岑云期问道。
这个倒不是,太子只说要把游天涯的妹妹救出来。岑淼迟疑半天,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前因后果,这才道:“……万一他要是双面间谍,威胁到太子的性命可怎么办,我也是为太子好。”
岑云期眉头微蹙,显然十分不认同,但是“因为是师妹所以……好吧”,他道:“游天涯的修为比你高,你真的为太子着想,就应当先保全自己,没有你,连太子东枢都不复存在了。”
岑淼虽然不太服气,看着他那副勉为其难接受的样子,瘪瘪嘴答应下来。
“……灵筠又被你派到哪里去了?”岑云期好似有些头痛,他道,“你把他喊回来。”
岑淼没想到岑云期突然要干涉此事,当即不乐意起来,她道:“这是太子东枢的事情,师兄过问做什么?”
她这样说,心里本就提着根弦,果不其然,岑云期更加不愉快了,他倏然放下饮马的水盆,马也有些懵,岑淼也有些懵,她一下子看着马没收回去的舌头和差点喝进鼻子里的水珠,又看看在一旁试图解缚带的岑云期。
这绑的一点也不好,看着岑淼都觉得难受,她赶忙上前两步,试图套近乎道:“我来——”
岑云期躲开了她。
岑淼伸出去的手落在空处,她有些尴尬,看着岑云期自己解开了缚带扔在一边,朝正街上走去,岑淼赶忙松开马的缰绳,将它牵着跟上师兄。
从小到大,岑淼有过几匹马,没法带去益州,都拴在国都岑府。此时岑云期也正往岑府方向而去,这正值国都百姓热闹着的黄昏时分,街上满是人,岑淼和他刚从酒楼后院出来,岑淼便不好继续解释了,但她见岑云期仍闷头往前走。
小时候她还没抽条时,岑云期也老是这样,那时候他教她剑术,每日早晨来敲门,带她去鉴湖练剑,一路上周围都是学生,她有些怕人,想被师兄牵着,但是一下子没留神,岑云期人高腿长,已经走出去好远,岑淼只能紧跑慢跑跟着。
这时也一样,岑淼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自然不比岑云期孤身一人穿梭自如,眼看着岑云期就要走远了——
“师兄!”
想到这里,岑淼有点焦急,一把穿过前面一个人的手臂,把岑云期的袖子拽住了,她道:“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岑云期虽然仍旧神色郁郁,但还是落下几步和她走在一处了。
四周热热闹闹,这对师兄妹冷冷清清,一直到岑家书塾都是如此。永和坊此时也正喧嚣,但岑府改建成书塾,占地广袤,十分僻静。刚才在街上人挤人,岑淼心里也焦躁,后背出了好些汗,此时进来,只见鸟叫虫鸣,只闻竹林阴翳,顿觉身上一轻。
此处竹木池馆,似杂乱天然,又暗有序秩,池边立有十面石经幢。池水占两亩,池中三小岛占半亩,园子占一亩,住人的精舍又占两亩。当初也是因为看到岑府实在气派,岑淼才笃定师兄的父亲一定是驸马来着。
“你和我一起去拴马!”眼见着岑云期自己要走开,岑淼忙道。
但是说什么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在路上应该好好想想的,岑淼想到,光顾着拉岑云期去了。她干脆直来直往,道:“难道师兄以为我想做大官,就能立刻做成、手里干干净净?那怎么可能呢?”
岑云期似乎憋了很久,闻言当即道:“太子根本没要你去做这些事,你何必如此!”
“我不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圣人可不会怪罪太子吧!”岑淼抓抓头发,道,“我若是告诉你灵筠就是去看着他妹妹,我本想压着他发毒誓的,你是不是还要去你太子舅舅那告发我?”
“我没这么说!”岑云期皱眉道,他侧身站着,并不直视岑淼。
岑淼道:“那你就不该叫我喊灵筠回来——游天涯先被吴王拿捏,现在突然转投太子,不得不防,太子……仁德,肯宽容待他,我也是尽我臣子的本分。”
他俩站在石阶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四周花丛间的虫鸣都变微弱些。岑云期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开始在他站的那阶上徘徊不定,显然是在措辞,岑淼也盯着他来来去去的身形看,就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岑淼既然已为太子东枢,就相当于已经是太子党。岑云期说不出叫她回到大镜台的话来。“若叫太子知道……”岑云期叹了口气,迟疑着问道,他道,“明明没有这命令,你却越俎代庖拿了主意,你——”
“下次我会注意,不被人跟踪。”岑淼说道,说到跟踪,她还瞧了一眼岑云期。
“其实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念在你是师父徒弟的面子上,太子也不会——”岑云期犹豫着,最后一次劝道。
岑淼叹气,干脆破罐子破摔,给他解释清楚:“我的好师兄!就算如此,他也不会再信重我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我是不指望像游天涯那样兄妹情深、互相依偎了!我就盼着有一天拿出本事来,叫我哥哥服我!太子压根就不在意他属下做出什么事,只要他的储君之位是稳的就好,你看我哥哥行事不就明白了,他也是东宫属臣——李益辅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跟他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也别老想着我好了。”
岑云期听了这话,脸上却未显出轻松的神色来,他静静地看着岑淼,眼神像是一头林间的鹿一般,反倒叫岑淼觉得自己污浊得跟什么似的,岑淼最受不了这个,她忙背过身去牵马,道:“……你也别这样可怜我,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岑云期举步跟上她,伸手握了握她的胳膊,用的是那种捏小猫的手法,他沉默半晌,道:“你这话只与我说……”
岑淼不解其意,望向他。岑云期似乎已经接受了他师妹绑人、威吓的行径,他道:“别和别人这样说太子,毕竟是君臣——”
终于说通和好了,岑淼心里一轻,忍不住笑了,她反手扶着岑云期的臂弯,道:“我又不是傻的,当然是只跟你说。”
她从前只知道师兄关心她,没想到这么关心。她一直像第一次见到师兄那样看着他,岑云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别过脸去,试图给岑淼脱开干系,道:“当时你就不该和灵筠扯上关系,都是他带坏你了。”
“这么想真好,可惜不是真的。”岑淼笑意更深了些,她道,“人坏一点也没什么,之前巴中那几个出言不逊,我揍了他们,后来就没有人敢说我的不是了。”
岑云期却十分认真,他停下脚步来,拉着岑淼,对她道:“你何必这样自毁?人的出身不可更改,是你父母太苛待你了,你和李益辅根本不一样,若你一开始就生在我家,做我的妹妹——”
岑淼和他望着彼此,他却不知怎么的,没再说下去了。是因为他觉得他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别的什么?岑淼看着师兄的眼睛,有些恨自己怎么和他始终隔着一点高度,站这么近,非得仰视才能和他四目相对……
她脑子一时不转了,努力平复自己因为紧张而过快的心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那也是……我——”
马的缰绳被岑淼牵在手中,它没人领导,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有些莫名地停在原处,百无聊赖地动着蹄子,在青石阶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岑云期似乎被蹄声敲醒,忙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缰绳,转身走掉——
岑淼只感觉自己仿佛那种林蛙,被灯笼的光一照,闪了眼睛,整个人立在原处不知道闪躲也不会吭声了,现在照她的那束光自行移开了,她这才又想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似的,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转身跟上岑云期。
岑淼也不计较这个了,她走到和岑云期并肩,道:“我知道师兄关心我,没想到这么关心。”
岑云期不再生气了,就又换回到他平常有些冷淡的脸,道:“……没有。你怎么不等我一起走?”
岑淼做惊讶状,打哈哈道:“……哦,忘记了。”
岑云期于这种小事倒不和她多计较,他们两个都当作刚才十分微妙的情境压根没发生过,岑云期牵了马儿去马厩,转而又接了一盆水来,似乎在弥补刚才他对马儿的迁怒行径。岑淼见状,站在他身后偷笑,见他行动间似乎有些笨拙,问道:“还有缚带吗?这回不生气了,我帮你系?”
岑云期知道她在打趣他,就道:“没有了,再者……”
岑淼眨眨眼。
岑云期似乎思忖了片刻,这才道:“……我们也长大了,男女有别,以后这样的事我自己来就好。”
这叫岑淼有些奇怪,她道:“我又不笑话你。”
岑云期却没有继续接话。
“明天的团赛我们轮空,之后如果宋阳学宫还没被淘汰,我们还是得和他们配合一二?”岑淼见他沉默,说起正事,“你可不要让游天涯知道我对他妹妹……”
岑云期道:“那是自然。”
岑淼点点头。
第二日益州轮空,剩下四支队伍,并河和裴琰的队伍分到一个入口进入迷宫,宋阳和荆襄学宫也在入口处就很快展开鏖战。
文竹在栈道上观赛,评价道:“并河和裴琰的队伍倒还算旗鼓相当,宋阳全靠游天涯撑着了,没什么意思。”
先前因为她和宋阳女弟子的事情,文竹还对岑淼有些别扭,因此文竹这话也是对着程湛清说的,但岑淼越过程湛清和她搭话道:“师姐,你不是总看不上并河的吗?”
岑淼素日很少称呼文竹为师姐,文竹瞥了她一眼,道:“……先前是叶师骁指挥,他和霍观都是武夫,现在是叔凤仪指挥,怎么能一样?叶师骁虽然修为了得,但是——”她点点自己的脑门,示意这里并不如何。
程湛清笑道:“我见你十分看不顺叔凤仪,还以为你不怎么欣赏他呢。”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和我正面对上。”文竹说道,“……就是难得有个可以平分秋色的对手,却不能过过招。”
程湛清上次被裴琰一箭射中出局,所以这回她更关注裴琰的队伍,一面看一面思忖道:“……第四场团赛是宋阳轮空,第五场是荆襄轮空,之前我们和宋阳消极避战,估计燮阳大人和诸位山长都不会再让我们两支队伍从一边入口进迷宫了,换言之,我们刚入场就要和裴琰的队伍对上。”
“第四场约莫也不好打。”岑淼道,“文山长好像给訾玉林施压了,他们又是最后一赛轮空,第四场肯定想多拿到令箭几次——这几天我看他行色匆匆,扇子都没展开过了。”
她预料得不错,第三场和第四场都打得五支队伍精疲力尽,晚上回棹云堆合宿的时候,连李岱月都有些精神萎靡,岑淼拉着她,试图要她教自己宕流空的时候,李岱月赖在床上不起来,道:“你都不困吗?而且咱们都是属阳的,你呆在这座雪山上,不冷吗?”
岑淼见拿出什么国都时兴的甜咸点心李岱月都不为所动,就知道李岱月是真的有点累了,再一想到刚才团赛裴琰完全拿李岱月当苦力,不免有些同情起李岱月来,于是岑淼也靠着李岱月的床榻坐下来打坐,一面道:“那就好好休息吧,今天打了有一个时辰?算起来,你们队伍和荆襄学宫目前都是十一分,宋阳十二分,我们益州和并河都是两分——全看明天谁先找到令箭了。”
“明天我们肯定又要对阵……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李岱月顺着话头计算道,“你们又不是荆襄,说起来就你和岑云期的速度还算看得过去,我看你们就两分收官吧。”
“师父!”岑淼和李岱月一起住了这么些天,也就叫她“师父”,“这都说不准的事!你别打击我的士气!”
她们这般累得要命,只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百无聊赖地打回合,忽然李岱月撑着脑袋嗅了嗅,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啊?”岑淼十分困惑,还在努力嗅闻。李岱月却已经下床披了一件黑色狐裘,推开门查看了,她刚看一眼,就忙进屋,把仍坐在地上的岑淼拉起来,道:“快!把你师兄师姐一道叫上,有好东西吃!”
岑淼被她拉出门去,却见她一个人已经走远,似乎要去叫什么人,她收回目光,再看竹舍正对着的一处背风山崖时,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棹云堆风雪太大,岑淼眯着眼睛看了很久,还是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时也没顾上李岱月叫她喊人,慌慌张张披了一件袍子就前去查看了。
“你们——你们这是……”岑淼刚刚跑近,就发现那巨大的阴影不是别的,而是一种镜后界的妖怪,看着像一条巨大的鱼,又因为常常飞在空中,宰杀时溅出来的血是蓝色的,所以被叫做“蓝脉鲲”,迎面飘来的那股鱼腥味刺得岑淼赶紧捂住了鼻子,道:“你们去镜后界了?怎么猎杀了这个回来?”
站在蓝脉鲲附近的组合也十分微妙,是裴琰、卓敏和霍观,岑淼都不知道那个成天臭着张脸的霍观是怎么加入裴琰和卓敏之间的,听见岑淼询问,裴琰笑道:“哦,这个大补,最近两场团赛,卓敏正要料理呢。”
他的靴子上全是蓝色的血迹,岑淼看向一旁的卓敏,发现他真的十分认真地将鱼肉从骨头上剖下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胡市里才会贩卖的调料,辛香味逐渐飘过来,掩盖了血腥味,岑淼看了一眼裴琰,心里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