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2 / 2)
“老夫害了觉明,他本来于吏部做个掌印郎中,自有大好前程,是老夫将他拖进浑水。”
颜兴皱纹挤得更深,显出岁月痕迹,叹息道:
“老夫未曾料到,郭铉他胆子大到这个程度,连朝廷钦差都没放在眼里。
觉明早那纪九郎一步入靖州,微服暗访,清查边军屯田……数月都没传回消息,连六扇门的捕头、密探,都查不出丁点儿的踪迹,可见已经遇害。
老夫今日之心血来潮,来得古怪,应当不是关乎觉明。”
之前,东宫打算派出纪渊巡狩辽东,颜兴为保大局,举荐自个儿的座下弟子周觉明。
结果后者于清查边军屯田的时候,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数次下书质问,都被搪塞,叫内阁大为光火。
“定扬侯手握十万关宁卫,的确是底气十足,全然没将朝廷当回事。”
随侍年轻人附和道。
对于这等涉及到当朝侯爵的军国大事,他明白不应该发表看法。
阁老心里头有一杆称,孰重孰轻,清楚非常。
“觉明此前提出的清丈田粮八款,深得太子之心。
本来他办成这桩事,从辽东回返,很可能被东宫派往江南。
历练个七八年,六部权贵当中,当有他的一席之地。
可惜折了。
郭铉这老匹夫,真是越发骄横,比杨洪还过分了。”
颜兴眸光泛冷道:
“也不看看凉国公是何下场!”
随侍年轻人眼观鼻,口观心,他只是值班房中的一介小吏,还未得官身。
凡事少说多做,少听多想,这才叫本分。
要知道,贵为阁老的颜兴门下敬拜的弟子众多。
有的在翰林院,有的入六部,有的甚至牧守一方。
唯独自个儿,能够陪伴左右,入宫值夜。
此为中枢机要,多少人求之不得。
“长夜漫漫,亦无心为太子分忧,索性去谭阁瞧瞧。”
颜兴摆了摆手,腰身微显佝偻,循着长廊而行。
执掌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并非内阁大学士。
却也有入宫值夜,批红奏章,禀明面圣的权柄。
因此,六部私底下把谭文鹰所统辖的五军都督府,称为“谭阁”。
意思是,独属于他的一座小内阁。
而那位大都督,则也有个少有人提及的尊称。
兵马首辅。
“那么大的酒香!可否让老夫也来蹭一杯!”
颜兴所在的直厅内阁,书生气重,人人喝茶。
而谭文鹰坐镇的五军都督府,兵威更深,自然就喜饮酒。
这大抵便是文武之分。
颇有儒将风范,玉带常服的谭文鹰听到笑声,起身拱手道:
“颜阁老好雅兴,今夜怎么想起到谭某人这里讨酒喝了?”
这位与宗平南齐名,更与燕王结为兄弟的大都督声音醇厚,不重不轻,却很有力。
其人站在一巨幅的景朝江山图下,面目平和,威严凛然。
按理来说,入宫值夜不应该饮酒,容易贻误要事。
可谭文鹰的五军都督府,皆是气血勃发的个中高手,纵饮千杯都难醉,也就无伤大雅了。
再者,太子向来开明,从不在意这些小节。
就算当面看到,也是打趣几句,便不再提了。
久而久之,五军都督府的甲士兵将,就将其视为东宫的隆恩赏赐。
甚至于每次值班,还会攀比各自所带的酒水优劣,以此为乐。
就像内阁那边,六部文臣时常拿出珍藏的砚台鉴赏一样。
“啧啧,这得是多少年的剑南烧春?才有如此醇而不重,清而不浊的酒香气?”
颜兴跨步进到五军都督府的值班房,丝毫不讲客气,拿起一只酒杯,轻轻嗅着,神色陶醉。
“谭某人不好酒,无法跟颜阁老讲清楚,但也听说,这美酒,向来无需多问,一饮便知滋味。”
谭文鹰爽朗笑道。
“老夫可不如大都督功力深厚,千年的仙酿下肚也像喝水,难有醉意。
年纪大了,馋虫容易作祟,品一品酒香足矣,真要开饮,只怕……五军都督府的窖藏都要被老夫拿得一干二净。”
颜兴端着酒杯,摇头道。
“这等品酒,亦是上雅。”
谭文鹰命人搬来太师椅,与颜阁老对坐大案。
“大都督今夜值守,可曾有收到什么风声?不怕笑话,老夫适才心神不宁,难以镇静,所以想着来大都督这里讨一杯酒,好定一定念头。”
颜兴从来未曾小觑过这位算是后辈的五军大都督,反而认为谭文鹰远比声名盖压招摇山的宗平南,能够走得更远。
做事滴水不漏,城府如藏山川,谋而后动,行如雷霆。
这样的人物,乃是日后能被供奉武庙的兵家帅才。
内阁当中,曾有一场关于谭文鹰的密谈。
当时后者还未入京,镇守于九边之一的朔风关。
六位大学士商讨议事,表决是否要将谭文鹰召回中枢。
颜兴一锤定音,说服内阁。
“谭文鹰此等人,若想做杨洪、郭铉,给他戍边二十年,必定尾大不掉。
且他还是燕王的拜把子兄弟,两支卫军只知谭与白,不晓得朝廷,那太子爷还能睡得安稳么?”
这就是颜兴的看法。
事实证明。
他所预见的没错。
解尽军权返回中枢的谭文鹰,短短数年就让兵部险些易主。
若非东宫新设都督府,那位姜尚书只怕早已退位让贤。
“阁老是文道大宗师,心神如镜,能够返照天机轨迹。
若有所感,必有所应。”
谭文鹰神色微显凝重,右掌不由自主按在大案上。
无形气机垂流虚空,好似一颗大星升起,放出璀璨光明。
九十九道龙气禁法下的皇城,亦能举手投足唤起道则法理。
这等深厚的境界功力,让颜兴眼皮忽地一跳。
“儒门向来有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大道权柄。”
谭文鹰一边捕捉冥冥当中纷杂如乱流的变数轨迹,一边问道:
“阁老值夜心神不宁,事必起于皇城……可否施展谶纬,进一步测算?”
颜兴垂首苦笑道:
“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
至圣先师所定规矩,便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一句。
老夫若能算,也不会寻大都督相商了。”
谭文鹰颔首道:
“如此的话,谭某人只有打搅社稷楼的监正,或者取皇城内的浑象轴仪一观,看确认是否有灭圣盟余孽潜入。”
他这并非大惊小怪,文道大宗师养浩然气,感应天意变化,绝不会无缘无故心血来潮。
“再请那位圣人留下看家护院的陈貂寺,更稳妥。”
颜兴轻声道。
“阁老想得周全……”
谭文鹰正要命人传令,皇城之中,飞天遁地,神念传音这些手段,大多都被龙气禁法所阻。
冥冥虚空陡然一震,一道隐晦黯淡的大道轨迹,竟然被他捕捉于心间。
这位八风不动的五军大都督忽然脸色大变,稳坐太师椅的身形一闪,震出大片皲裂痕迹。
向来以守规矩重规矩著称的谭文鹰,冒大不韪于皇城内宫动用大宗师手段。
宛若烽烟拔地而起,掠过重重宫门,奔向太子所在的那座殿宇。
颜兴比之慢了一瞬,可亦是有所感应。
儒家中人时常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就在一刹那,这位白发苍苍的阁老眼中,十方虚空溢出玄黄二色,好似血如泉涌,汩汩不绝。
耳中隐约听见一声凄厉龙吟!
“太子……”
颜兴几乎不敢相信,他的心神不宁源头,竟然落于东宫。
九十九道龙气禁法,三尊当世大宗师坐镇。
还能够有刺客潜入寝殿,伤及储君?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颜兴端正坐姿,轻吐八字。
道则法理如笔走龙蛇,泼墨虚空,带起激荡涟漪。
下一刻,人如芥子微尘,瞬间消失于五军都督府,如跨长空来到寝殿门前。
依着内廷律例,像他与谭文鹰这样的外臣。
深夜擅闯,是要背上大罪的。
可在眼下,两位当世绝顶的大宗师都像感应到极大恐怖。
一前一后,宛如电光石火,顷刻出现于东宫。
而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
正是白发白眉的陈貂寺。
这位侍奉圣人的大宦官,此时面色阴沉到极点。
像是阴间的厉鬼,立于寝殿之外。
“谭大都督,颜阁老,什么风把你们一起吹来了?”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陈貂寺的煞气,已经浓烈到日月失色,引发道则法理轰鸣迸发的骇人地步。
大宗师一怒,天地发杀机,并非夸张的说法。
如非五重天的当世绝顶,这时候靠近过去,恐怕肌体都要被震得崩裂。
“太子可无恙?谭某人忽有所感,龙气禁法被触动!”
谭文鹰抬头望向白发白眉,阴沉如鬼的大宦官,目光犀利如剑,散发无匹锋芒。
“天地颠倒,玄黄震荡,如龙泣血……大凶之相!陈貂寺烦请禀明,让老夫见一见太子殿下!”
颜兴也不再是温和之色,好似天穹下垂威压四方。
“未得旨意,擅闯东宫,这是诛灭满门的死罪。”
陈貂寺双手笼于袖中,只身横在殿门前。
独对两位大宗师,亦是一步不退。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忽然响起两声咳嗽。
霎时令三尊大宗师对峙的气机,如冰雪消融瓦解。
“陈公公,让他们进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