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雁阵迟,落月蛩声病。(1 / 2)
左常清帮天下搭上的这条商队,是少有的会走周武西域、南决、三十二佛国这条线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老人,他穿着一身白袍,留着长长的山羊胡,总之是个挺和蔼的老人家,天下尊称他一声莫老。
商队平日并不需要她去帮什么忙,她说到底承的是常清的人情,这姑娘平日里是个机灵懂事儿的,给商队添不了麻烦,所以大家相处的也很愉快。
这支商队在洛阳采办置卖了从西域带来的商品之后,会一路向西北,途经南诀,继而向东抵达三十二佛国,中间历时约有一个月不到。
南诀。
终于是一个天下曾经离开家时就听说过的地名儿。久违的熟悉感给她带来一点安心。
虽然听过,但毕竟南诀和北离的关系算不上和睦,她以前是没有去过的。
以前听过的流言里,都说南诀民风彪悍,是个生存环境比北离恶劣的多的不毛之地。
那真正的南决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天下跟着商队到南诀的时候是早春,她对南诀的第一个印象是……好大好绿的一片草地。
春风拂过的时候,肥嫩多汁的青草便向一边齐齐倒去,像层层叠叠翠绿的浪花,那些吃的正欢的羊群和马儿就是海里的礁石,任由嫩绿的海浪拍打他们发出摇篮曲般的呢喃。
莫老领着商队来到的这篇区域叫“那提拉草原”。“那提拉”,南诀古语中的意思是“阳光照耀的山坡”。南诀人大多数是以游牧为主的民族,除了雪岭云杉外,他们第二常驻的地方就是在有杏树的地方。
————茂密的那提拉草原,两位南诀的牧民正骑马从盛开的杏花树下走过。
怎么会有人说南诀寸草不生呢?
草地如绿色的锦缎披覆其在缓缓起伏的丘陵台地上,这里无一处裸露出土与石,如茵的草地上一片片杏树正值盛花期,灿烂的杏花,或粉或红或白,如烟似霞像雾。因为是野杏,树木既不成行,亦不入列,只是任意地生长在山坡上,间或有一两间土屋和三四只牛羊点缀在花海里。
天下以前在北离看过江南的杏花,但南诀的花儿和江南的杏不一样。因为这里的杏花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可以在山脊和山坳中撒野、可以疏疏密密、或连成片、或聚成堆,在山坡上施一层薄薄地胭脂,宛如姑娘的笑靥。
莫老带着商队去做买卖了,天下帮他们卸了货物,一时间就没有她什么事儿了。她和洛十二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自己去周边转转。
哦,说到洛十二。
这是天下给告别大理寺时大家送的那匹马起的名字。
为什么叫十二?
薛叔、裴东来、张训、王七、崔倍、孙豹、阿里巴巴、庞柏、蔡叔、狄仁杰,还有她,这只马加入的话,该是大理寺重案组的第十二名成员。
所以就给它起了一个简洁明了的“洛十二”的名字。毕竟她的剑都有名字,这匹朋友们送的宝马若是还无名无姓,那也太委屈了它一些。
在那漫天灿烂的野杏里,天下松了洛十二的缰绳,任由它撒着欢儿跑。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温柔的。
“温柔”,与其说是天下看见她,倒不如说是天下先看见了那个南诀女子的刀。
那是一个骑在白马上十九岁上下的少女,她穿着传统的南诀服饰,身着溜肩式长裙,前胸打褶,腰束绸带,足蹬马靴。
这就是一个很出挑的搭配了。
南诀这里,溜肩式长裙是女子很常见的一款服饰,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是,未婚女子穿长裙,前胸打褶;已婚女子着长袍,肩部打褶。肩部是否打褶,是女性已婚、未婚的一个标志。那姑娘才19岁上下,前胸打褶到不奇怪。
怪的是她的腰带。南诀服饰传统里,只有男性才会再穿长袍时腰束绸带。不过这个女孩儿不仅系了,还系了很鲜艳的天蓝色,围在她身上煞是好看。
她腰间别着一把挺长的刀。天下不太懂刀,但是那把刀看起来给人感觉很流畅。刀未出鞘,所以不是刀身是何模样,只能从刀鞘看出其长约三尺,刀身修长,望之如麦苗,最宽处约为一寸二分。
刀鞘倒是也有些讲究,柄为牛角、红木做成,鞘除了嵌有珊瑚和松石,还有一个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那带子一头有环,一头有勃勒。
勃勒,一种银子打的圆形饰件,南诀特有的东西。上面有花纹,中间嵌有珊瑚大珠。女孩儿佩的是一颗鲜红色的,成色很好。
总之从刀鞘来看,这应当是把挺“秀气”的刀。
然后天下才定神看到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那个少女扎着低马尾,目如秋水,眉如春山。一双杏眼和那提拉的杏花很是般配,应了那一句“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她不大像天下印象中驰骋草原的英豪女子,倒像是从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婉淑女。
天下其实本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不过十二似乎比她更早做了决定。因为这位枣红色的暴躁的小家伙,看上了那个南诀姑娘的白马正在吃的一块草地,于是它很不客气地跑过去抢草吃了。
天下心想没想到她收了墨惘还不够,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吃货,有些抱歉地朝那南诀姑娘笑笑,扯缰绳做了一个立马的动作,将十二扯了回来。
不过她似乎确实对南诀存在些许误解。南诀不仅民风彪悍,连马也不多承让。洛十二其实是天下骑过的最烈的马了,往往马群里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但这次那匹白马没有惯着十二,它扬起马蹄,朝十二威胁地甩了两下。那应当是南诀本土的草原马,比十二的体型总体来说要小一点点,头较粗重,颈短厚,胸廓深长,背平直,腹大,四肢粗短,蹄质坚实,看的出也是匹性子烈的。
“冬天。”那南诀姑娘扯了扯白马,将它和气鼓鼓想要冲上来与其一决雌雄的洛十二拉开距离。
两匹马相互围着对方绕圈子,有种谁也看不惯谁、下一秒就会冲上前去扭打成一团的感觉。
“抱歉,十二的性子比较烈,”天下朝她点头致歉,“我叫厦天,它叫洛十二,你呢?”
那少女听到她的话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像一枝被风吹的颤颤巍巍的杏花,“你叫“夏天”?那太巧了,我的这匹马叫“冬天”。”
“它是冬天生的?”天下心道还挺有缘分。
“是呀,它生下来的时候,所有阿婆阿伯都说这匹小崽子不可能在严冬活下来。”那少女顺着冬天脖子上如锦锻般的滑亮的毛,“可是如今它是那提拉跑得最快的马。”
冬天大概是知道在说自己好话,很骄傲地打了一个响鼻。旁边的十二却气的龇牙咧嘴,好像在表示自己不认同这个想法。
她朝天下眨眨眼,“你也有一匹很好的马。它为什么叫十二?你家有十个兄弟姐妹?”
十个兄弟姐妹…天下想,好像也不是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一群朋友送我的马,它在我们小组排行十二。”
对方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她刚刚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哦…我叫…我叫“温柔”。”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又露出两个小酒窝,“我们几个的名字,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哈……我的真名更奇怪呢,天下这么想。
“你刚刚说,冬天是那提拉跑得最快的马。”天下把十二头上的鬃毛捋顺,“现在它可能不是了。”
“可能?”温柔没有生气,依旧笑得甜甜的。
“不比一比怎么知道?”天下遥遥指向对面的山丘,“比比谁跑得快,可否?”
“可。”
那时太阳西斜,正值日落。
一个中原打扮的姑娘和一个南诀服饰的少女乘着一匹枣褐一匹白青,四蹄生风,像是劈开了狂风大浪那般势不可挡,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腾。
这马赛的如何?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像是比任何有生命的事物都豪放,都激情。
是绝好的两匹烈马,和绝好的两个少年,让人忍不得叹一声酣畅。
草原,野马,火烧云。
还有两个帅炸了的女娃娃。
这场赛马谁输谁赢?
十二毕竟是沙漠马,在草原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冬天,此时正有些懊恼地自个儿刨土。
“你有一匹很好的马,我很好奇,你是否也有一柄同样好的剑?”山丘之上,温柔向天下如此发问。
“剑?”天下故作为难的摇了摇头,给出的回答一如既往不让人失望,“我的剑可不止一柄,我有足足十二柄好剑。”
她可傲气,“你的刀呢?可否一见?”
答案自然是,“可。”
于是这一次冬天和十二倒是能和谐共处一起找块草皮啃草去了,这两匹马的主人们,温柔和天下,却是打起来了。
刀光剑影相交只在须臾之间,迸发的剑气与刀锋却可震荡百里之远。这次天下终于见到了拿柄刀的真容,那是一把色泽淡青的长刀,并不繁复的花纹,只是刃尖隐隐闪过的一点寒光显露出这把朴素长刀背后的杀意。
天下当初跟着师傅学剑的时候,宋燕回教过她,天下剑招千百万,归根到底,不过劈、刺、点、崩、击、提、挑,斩、截、托、按、挂、削、撩;挽、穿、压、云、抹、架、扫;带、抽、拦、捧、推、搓、绞这二十八个字。
她不知道,跟着师傅学刀的温柔也学过,天下刀法不尽数,归根到底。也不过提,刁,摸,甩,剁,绷,挂,撩,搜,扎,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十七个字。
南诀喜刀、北离喜剑这个规律,似乎在百年之前萧家建国时就已经兴起。刀剑的不同,寻常来讲,最精炼概括两者区别的一句话大概是那句“刀走黑,剑走青”。
青者,轻也。剑走青,求一个轻捷便利,逢坚避刃,遇隙削钢。
黑者,狠也。刀走黑,求一个霸道勇猛,猛劈猛砍,势如猛虎。
不过“寻常”二字,当是与两个姑娘无缘。
天下的剑本就是变化多端,进退闪转,纵跳翻腾,轻快敏捷,当得起一句“走青”。
用宋燕回收徒时的话说,是“灵动”。
但是她的剑更求一个“利”字。
用天下十岁那年自己的话说,是“狠”。
剑锋所指,剑阵所致,她从不吝避敌锋,一剑既出,便势如破竹、颇决绝又凛冽,颇有种万物皆不可阻的刚劲。
倒是有点刀法里奋不顾身、舍身勇往的意味。
可这俗世凡尘的生老病死、痴念嗔贪、怨憎别离,又给她添了四分的柔肠百转,叫她的剑意比凄凉少一成苦楚,比逍遥多一寸痴嗔;比儒家的中庸之道多一分洒脱自在,比道家的顺其自然多一尺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