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祸(1 / 2)
还有几处遗世的残垣断壁在向踏足者哭述,哭述这世外之地本不该招至的祸事。过往的种种都不该被埋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成为一颗永远浮不出水面的沉石。
遗迹东面的积湖里微波粼粼,阵阵凉风掠过湖面而来,稍稍驱散已在湖里打捞了几日的众人身上的热气。
将裙面缠裹在腰间的沐若风停在湖畔驻凝望,他的眼前是一具具从湖底翻找打捞出来的枯骨。他面庞清瘦干净,鼻梁高挺鼻头尖而无肉,眼眶深埋在凸出的眉骨之下,一双淡灰色的眸子就像是那对深坑里的弹珠,总是机警地转动审视着周遭的一切。他是个当他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直视你时,好似能将你腹中的秘密连同五脏六腑一并掏出的人。
虎杖领着在湖中最后一次打捞的众人划着木筏缓缓靠近岸边,他们的身下是几具婴孩与五六岁幼童的枯骨。或许因为埋在湖底的淤泥之中,所以最为难寻。
听到撑杆划拨水面的声响,沐若风转身看向湖面。木筏上的人们一脸疲累,少了之前的乖张聒噪,变得似一个个沉静寡言的长者。
“可算找到了,埋得够深的。”还有些距离才靠岸时,虎杖便跳下木筏淌水走到沐若风跟前的水里,装出一副轻快的模样笑言。
袖管卷到肩胛上,手掌与手臂上沾满淤泥的沐若风静静地看向逃离了木筏,来到自己眼前的虎杖。
撑杆夹带起的淤泥滴落到水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水纹向外扩张成大大的水牢。
“为何……为何会到湖心去了?”虎杖光着膀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他说话时,垂在身侧被湖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或许是被风雨带过去,不过无论如何,此刻寻回了便好。”沐若风用他格外沧桑慈悲的声音轻声道,那是与他的模样多么不相称的声音,却让人倍感安宁舒缓。
“那时,我便是在此将他们一个一个摁在水里,大一些的会挥手扑打……在襁褓里的只有哭声,最后沉入水底睁眼注视着我。可我……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虎杖垂头注视着身下浑浊的水潭,低声述说着缓缓跪了下去。他疲惫的脸颊上满是泥渍与泪痕,他的双目仿佛是浸泡在陈年老酒中,浑浊又苦涩。
“我未曾敢刻意去忘却自己犯下的罪孽,但它们如今却越发模糊。我不知是因时间久远,还是因风雨不喜欢老久的记忆,所以将我脑海中的它们如冲刷世间的尘埃那般一一冲散。”
虎杖缓缓抬首仰望眼前这张稚嫩而苦涩的脸,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等着其给予自己接下来的指引。
“往事会随风离去,我们只能负罪前行。”
虎杖注视着沐若风,眼里荡漾着轻轻闪烁的波光。他起身将泥泞的身子挪到一侧,木筏才继续靠近,在撞到水边干硬的泥土后停了下来。待木筏停稳后,虎杖双手托起一具小小的枯骨走出水面,将其放在由残垣断壁延展而来的空地上的干柴堆上。
沐若风将最后一具枯骨放到干柴堆上后,他抬头望向那座在遗迹西方的巍峨高山。只见山谷间白光乍现,其影一会升至高空,一会儿又沉入林间。“音落,”其低声轻唤,而后对身旁自火堆里抽出火把的虎杖等人道:“点火吧!”
众人闻声而动,只见十来只移动的火把逐一点燃周遭的一堆堆柴火,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颗坠入凡间失去光泽的星辰被一颗一颗擦亮。
蹿入天际的火光映红了湖面,也唤醒了那一片曾经远离纷争的人间静地。
林间耳目被一束束直奔夜空而去,又于空中似炸裂的烟火般散开的亮白微尘所吸引。
闪亮的微尘落入林间,比流萤更加的密集,仿佛就是奔着此处而来。它们落到李秋吟身上,就像一双双安抚她的小手,使得她原本被巨龙缠着的银白透明的身子一点点地有了实感。感受着那些从自己身上慢慢流逝的温暖,她放声哭了出来,在悲凉的啜泣中,她的头发也在一点点的变回原本的模样。
白音落轻念一声“破”,缠着李秋吟的巨龙便一下炸开。刹那间,漫天杏花飘零,与那微尘一同轻抚和点缀着这个泡在月色里的夜。
“我曾听过关于魂司的种种,想来一定很苦吧?”李秋吟仰望着白音落,脸上的苦涩渐渐淡去,平静地问。
“凡世的一切苦楚皆在其眼中,不过,我倒是盼着自我起,会是另一番景象。”白音落轻声回复李秋吟。
“那我愿您前路顺遂,所得皆所盼。”李秋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
微风将那些落到一旁枝叶上的杏花掀落,稀零的飘扬着。
李秋吟举目望向光秃枯萎的杏树,又问:“我会是什么?”
白音落往其目光所及处望去,反问:“你想成为什么?”
“随风而逝的浮云吧!不在一处停留,也不牵挂世间何物,便挺好。”
“那可要我说:愿你得偿所愿?”,白音落冷淡的神态,看不清他是在假意询问,还是借此口吻真心祝愿。
李秋吟望着白音落,在真看不出其的用意后,恬静地笑了笑道:“怎么都好,我对您感激不尽,大人。”
“你该感谢的不是我,”白音落看了眼献出纷纷飞花的枯树,面若凝霜地轻声道:“是他,是你曾经种下的善缘。”
柳红月凝望着那落到自己身上就像火一般炙热的微尘,记忆如潮水般贯穿她的天灵盖。突然间,眼里跟着了火似的大叫一声“滚开!”。接着,她猛地转身,跪在杏树下挖刨着,不一会儿,她抓住了一只埋在树根下的断掌白骨。她的眼里一下蹿起疯狂的光,嘴里念念有词的继续刨着。
一块,两块,三块……更多更多,多达一百多块的碎骨被刨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我堂堂藏剑谷万人尊崇的大小姐,竟……竟被一个贱婢子冒犯成了这副模样,太荒谬了,简直太荒谬了。”
“晨露,看来你终究还是狠不了心做无牵无挂的浮云。”白音落低眉看了看伏到地上,将满地沾了微尘的杏花环抱于身下,自己已化作晶莹剔透的露珠附着在其上的李秋吟,又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柳红月询问:“你可要悔悟?”
“悔悟……凭什么?低贱的东西,怎可弑杀比她高贵的存在,我不服。”柳红月低吼着转身。
“众生平等,你所受,皆是你该受。”
“不过区区百条贱命,也配让我遭此对待?”柳红月瞪着音落狂吠,仿若一条被“出生高贵”支配的疯狗。
闻其恶言,视其恶相,白音落微微邹了邹眉,随之走到那柄从李秋吟手中落下时插入泥土中的紫雀旁。他将其拔出的一瞬间,顺势向着枯死的杏树下挥去,冷声道:“过往不济,自我起,恶不再渡……只杀。”
远山的林间隐约传来一阵刺耳的嘶嚎,沐若风挑目望去,心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