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龙蛇影外,风雨声中(1 / 2)
却说云岫带着李湫霖从安丰出发,急赴玉树寒宫;按照舆图,这玉树寒宫就在虔州一带;于是云岫一路向南,不过数日便顺利越过了皖州;然一入江西地界,情况顿时复杂:陈友谅与朱元璋在此龙争虎斗,一路上战事不断,流民极多,尤其陈友谅部,不仅时常掠取民财,更会毫无征兆地抓取壮丁,或修城建寨,或入营充军;若是云岫一人行路倒也无妨,只是他顾虑李湫霖情状,所以只得昼伏夜出,尽捡小路行走。与此同时,李湫霖状态越来越差:起初在皖州时,云岫每过一镇,便为其寻医觅药,又在客栈中以自身无上内力为其调息去病,李湫霖每日还有一两时辰可以勉强说话行走;可自从过了江州,不知是否因为这战火纷乱,百姓哭嚎,让她心神牵挂,难以安息,李湫霖整日昏昏沉沉,体内寒气反复无常,云岫每日都得费尽心思寻找僻静所在,用自身内力为李湫霖缓解寒症。起先只需一刻钟功夫,李湫霖的寒症便可被压制下去,可时日越长,云岫为李湫霖运功的时间也逐渐增加,每日竟需要一两时辰,方才可以压下李湫霖体内寒毒。
李湫霖饱受病痛折磨,云岫这边也不轻松:他每日小心,想尽办法避开一切危险之地,若实在不行,便护着李湫霖杀出血路;所幸他胯下白马神骏,一入疆场犹为兴奋,往往能够甩开残军,迅速脱离险地;同时又得外出觅食,保证二人温饱。李湫霖本不是讲究之人,可自受伤后,突然对饮食极为挑拣,可这天下乱世,寻常人家伙食又哪里能细致?于是云岫在各地达官显贵家中或偷或盗,或逼或抢,只是他不图珠宝财物,只取精致佳肴,以至于江南各郡皆以此为奇,遍地居然传起“盗食雅贼”之言,还有富贵人家,把这“雅贼”比作风流之仕,竟相互攀比,以其到访为荣;更有甚者,竟于夜里在院中设下佳宴,期待这位“雅贼”到访,人世荒唐,何至于此。
然而,这一路虽然艰苦,可云岫自小便受到他师父的千锤百炼,苦难越大,他反而斗志越强,连日的不眠不休不仅没有让他心倦神乏,生出任何对李湫霖的不耐烦,反而对李湫霖的照顾越加细致入微;他万事都先顾着李湫霖,自己却可饮露餐风,没有半点怨言,同时,他整个人也在这不断的磨砺中越显坚韧,仿佛高山深岳,沉默而扎实;与此同时,不知是否因为日日要为李湫霖精准调息所致,原本遭遇瓶颈的内力竟然也开始逐渐精纯,他如今武力之胜,几乎直逼沈冰虹盛年之时。
又行一月,终于云岫带着李湫霖进入了虔州城中。这虔州在江西并非必争之地,所以城内气氛显得极为平静,仿佛一处世外山水:章江悠悠,贡水环绕,渔舟唱晓,人间烟火浓烈。李湫霖似乎也被这气氛所影响,在云岫怀中疲惫睁开眼睛,轻声问道:“我们…到哪了?”
云岫颇有些兴奋道:“我们到虔州了,按谢胜给的地图,这玉树寒宫就在附近。”
李湫霖往云岫怀里凑了凑,又闭上眼睛,虚弱道:“嗯。”
云岫看出李湫霖不适,安慰道:“既然到了玉树寒宫,你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了这话,李湫霖露出苦笑:谢胜当日也只是说玉树寒宫“或”有可治之法,若无方可用,又该如何?之前时日,她受痛苦折磨,没有往此处细想,如今真的到了虔州,心中却又极为不安。她眼睛又稍微睁开一缝,只见云岫眉头舒展,面露欣喜,似抱有极大希望,看他如此神色,自己却反而莫名焦躁起来。
云岫似乎感受到了李湫霖情绪,立即问道:“怎么了?”
李湫霖又闭上眼睛,略有些不耐烦道:“没事。”
云岫不懂女子心思,只以为是她体内寒气又有反复,仔细感受对方脉搏,却觉气息平稳,似无异样;再看李湫霖,但见对方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自己不善言辞,倒也不猜,只是静下心来,沉心细想如何能去到宫中。
正思索间,忽然,只见一名风流男子,身形秀挺,面光荣发,迈着大步向二人走来。只见他行到马前,对云岫作揖说道:“二位看着面生,是刚到此地的过客?”
云岫沉默点点头。
那男子见状,立即说道:“在下阿金,在城中做向导为生,二位若是有疑,尽可向小的提问。”
这一路上的城镇中均有向导为来客引路,云岫见得多了,也就没有躲避,只是拱手道:“我要去玉树寒宫,请问你怎么走?”他这一路上因为照顾李湫霖缘故,与人打交道颇多,所以说话相较此前,明显礼貌许多。
阿金眼神一亮,见云岫怀中的李湫霖病态怏怏,心知生意来到,赶紧说道:“这位兄台,你可问对人了;这玉树寒宫就在城中,几乎占了这虔州城一大半的地界,找它极为方便,只是…”
云岫接触过不少这些向导,知他们最爱故弄玄虚,以此抬价,李湫霖此前身体尚好时帮他打发过一些人,他却始终不擅与这类人打交道,于是不耐烦道:“只是什么?你若不说,我便另找别人去了。”
阿金听了,连忙道:“客官别啊,小人这就说:只是这天下各地,来这玉树寒宫看病的人实在太多,她们忙不过来,便立下了‘排号’的规定,这外来人要看病,得先去城南处取号;之后凭号排队看病,没有号码,她们就不给医治。”
云岫眉头一皱,不禁问道:“我这里情况紧急,有无办法立刻就诊?”
阿金圆滑笑道:“诶,这位大爷,您可问对人了,我这手里倒有一副号码,今天早上刚刚拿到,按照时辰,今日傍晚,便可诊上;您看…”
云岫冷哼一声,问道:“多少银子?”
阿金故意挤眉弄眼,似乎纠结一阵,方才说道:“这样吧,这位大爷,我看你家娘子病情极重,我也就做个好人,这张号码,你只要肯出些诚意,用一些宝物跟我交换,我便给你!”
阿金提出以物交易并不奇怪:元朝成立当初,便开始施行纸币制度,欲以“宝钞”取代传统铜钱金银,成为市面流通货币;制度虽好,但奈何官员们各怀鬼胎,反而将这一政策当做敛财工具,以至于百姓手中银钱紧缺,而这宝钞也慢慢变成了废纸,难以流通;更何况,当今天下局势不稳,各股势力纷纷立国起号,自封为王,以至于多种纸钞货币流于市面:譬如陈友谅便在自己的地界内流通一种名为“大义通宝”的铜钱,而与之交壤的朱元璋则在管辖范围内施行“大中通宝”,至于李湫霖所效力的刘福通军,更是惯用一种“龙凤通宝”;一时间,市场上各类钱财百花齐放,谁也不知哪种货币最后会成为官币,于是钱财往来常常是你不认我,我不认你;因此,以物易物反而更为常见。
忽然,云岫只觉小臂突然被李湫霖狠狠一掐,这一吃痛,不禁垂头看向李湫霖,只见女子眉眼微蹙,嘴上嘟囔道:“谁是你家娘子了…”
李湫霖声音极小,但是云岫内力深厚,立即听在耳中;他以为李湫霖是讨厌这阿金言语轻浮,于是冷峻说道:“她不是…”话还没说完,李湫霖忽然掐的更狠,云岫又不禁叫嚷道:“啊啊啊啊啊!”
阿金奇怪地看着眼前两人,忽听李湫霖强打精神,勉力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阿金笑嘻嘻说道:“小人最近手中急缺金银首饰这些硬货通币,若是没有,玉佩翡翠之类,小的也不嫌弃。”
李湫霖知道此人见自己状态极差,借机坐地起价,想要在云岫身上狠敲一笔:她平日里便不喜欢这些在乱世中靠着油嘴滑舌坑蒙拐骗发财的小人,如今伤重缠身,心中怒火更是难以压住,正要发作,忽然喉头腥甜,她立即压制住咳血的冲动,克制地咳嗽起来!
云岫立即点住李湫霖身上几处活血化瘀的穴位,又灌以温和内力,助其平复;见李湫霖状况糟糕到了极点,云岫心中思索片刻,随即对阿金冷冷说道:“你若能带我立刻进宫就诊,这个就是你的。否则免谈。”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日光照耀下,这玉佩映起一层薄薄微光,朦胧的宝蓝色由浓渐淡,犹若青天碧潮从近向远渐变,浑身质地更是晶莹圆润,任谁也看得出此物不是凡品;那阿金眼睛更是连眼睛都瞪得直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拿。
云岫却将玉佩往怀里一放,再次冷道:“所以,你有办法带我们立刻进到玉树寒宫吗?”
那阿金意识到自己贪心暴露,赶紧咳嗽几声掩盖尴尬;他眼珠咕噜咕噜转动,仿佛在迅速思考着办法,过了一阵,终于说道:“也罢,看在大爷您出手这么阔绰的份上,小人无论如何也要让您满意。大爷您先在这附近休息,我去去就回!”话音刚落,他立即转身,一溜烟向闹市中跑去。
云岫盯着阿金跑远,心中正琢磨这人到底有无办法立即安排李湫霖疗伤,忽然,只听李湫霖虚弱问道:“这块玉是?”
云岫平静答道:“是我娘的遗物。”
少年虽然面色毫无波澜,可李湫霖心里却跌宕起伏,她既为云岫愿意为自己毫不犹豫地拿出如此珍贵物件而感动,又替对方不得不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而心疼;李湫霖凝视着云岫,颇为纠结道:“你这样做,只怕你娘会难过的…”
云岫老实说道:“没事,反正我看这人武功也就那样,若要找他取回,也是不难。”
李湫霖听了,这才笑道:“原来如此。”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又轻问道:“你说这人有武功?”
云岫点点头,低声说道:“他虽有意隐瞒,可脚下的功夫,走路的姿态,手上的一些小动作,这些习惯是怎么样都藏不住的。”
李湫霖又问道:“你说,玉树寒宫,会是当年的幕后黑手之一吗?”
云岫一时沉默不语。
李湫霖看着云岫,微弱道:“她们若是当年元凶之一,那么那个袭击我的龙首人多半也会是她们一伙儿的;若是如此,我现在的情状他们必然已有预料;这玉树寒宫,极有可能是设下的陷阱,就等着你我自投罗网。”
见云岫面色忽然严峻起来,李湫霖知道他因为全心全意照料自己的缘故,所以并未考虑到如此多的因素,李湫霖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说道:“云兄,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不想连累你;若此地真是一场死局,你就撇下我,自己走,好吗?”
云岫低下头,两眉紧紧挤住,缓缓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李湫霖一愣。
云岫极为不悦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自己性命当作一回事?从我见你之初到现在,你总是在想着怎么死,一出事情,就立刻想着牺牲自己,保全别人。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所以才从来没考虑过自己?”
云岫的话语在李湫霖心中轰然炸裂:是呀,她早已失去了至亲,也失去了千千万万的兄弟,无处不在的死亡更让她变得麻木,而她在这个世上的牵绊,也在过去的十余年里慢慢变得微弱,甚至稀薄到让她失去了生的欲望;她早已将死亡视作平静的归宿,视作她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她虽致力于平定这天下家国,可不知何时起,她竟似乎开始默认了,在那个可能会出现的太平盛世里,绝不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云岫继续激动道:“我看出来了,你跟我师父还有我娘一样,都是自私鬼!你们死的倒是简单,可我呢?你们就这样把我扔在这世上不管,我…我…”说到这里,竟然气得有些哽咽了。
两人相处这么久,李湫霖第一次见云岫这样失控,她赶紧说道:“云兄,你…”可一时,安慰的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云岫认真表情,不禁心神激荡,体内气血腾腾翻滚,她立即压住不适,小心安慰道:“云兄,我答应你,从此都不再轻易谈死了,好吗?”
云岫低头看着李湫霖,深深吸了口气,安静说道:“真的吗?”
李湫霖伸出右手小指,微笑道:“拉钩?”
云岫左手小指赶紧拽上,急切道:“拉钩。”
李湫霖心中千万般滋味搅在一起,她只觉自己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人,而少年身上扎实可靠如幻似真,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慢慢说道:“那云兄,我可就真把我这条命交给你了?要是连累了你,我可不管。”
云岫点点头,平静下来说道:“嗯。只要有我在,没人能伤害到你。”
两人在原地等了半柱香的功夫,阿金这才从远处急匆匆向两人跑来:他费力挤过人群,冲到云岫白马身前,喘着大气道:“大爷…这位大爷…呼…事情都搞定了!”
云岫面上一喜,只是他平日里均无表情,这一笑颇显得怪异;云岫道:“怎么说?”
阿金擦着头上的汗,急促道:“小的,小的花了大价钱,买了离就诊最近的一个人的号,又联系了宫里,小人一位关系较好的姑娘,请她向大宫主献话,大宫主听说受伤的是个女子,而且病情极重,便立即答允了亲自出诊。大爷,小人这就领您去?”
云岫点点头,赶紧道:“快领路。”
听了这话,阿金却没有立刻出发,只是擦着汗干笑地看着云岫,云岫冷哼一声,却从怀里掏出一贯此前从路边尸体上搜出的“大义通宝”,扔进阿金手里。
“这是定金,等到了地方,我再把玉给你。”
阿金牵着云岫的白马,在城里急速迈进。这一边走,阿金一边介绍起此地的风土人情,态度客气,服务周到,语气热烈,腔调卑微,生怕云岫有不满意。
几人行过一阵,眼前出现了一片被碧绿高墙围起的大宅,占地不知几何,与当日在安丰城内所见的“陈记米铺”有的一拼;高墙向外伸出的顶檐之下,满满地躺着流民乞儿,那景象怪异极了;一盏白色大门立在高墙中央,门前更是排满了各地来人,老弱病患,形形色色,不计其数。而一块淡绿色翡翠牌匾挂在大门之上,上面镌刻着清秀的四个大字:玉树寒宫。
“大爷,我们到了。”阿金笑呵呵说道。
云岫正观察间,忽然,只听排队的人群里吵吵闹闹,有人争道:“他妈的,老子的位子你也敢来抢?不要命了?”
云岫抬眼望去,却见一个壮汉拽着一个普通青年男子的衣领,怒气冲冲地吼道。那男子却不温不愠,平静说道:“这位兄台,明明是你不守规矩,怎么还反而怪起在下来了?”
阿金见云岫对那争执似乎起了兴趣,赶紧说道:“哎,这年头,就是有这样的人,明明有一身本事,却不愿意种田也不愿意当兵,尽想些歪路子挣钱;那揪人衣领的在本地是个出了名的混子,他专找这些外地来看病的,一旦发现,就冲上去胡搅蛮缠;外地来这里的人个个看病都是心急如焚,哪有功夫跟他瞎搅和?往往都是付钱了事。若不是我领着大爷您,只怕您也要被这家伙缠上。”。
云岫不禁沉默了下去。他自出生以来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当年他和师父在路边卖艺为生,无论去哪都能碰见当地地痞拆台讹钱,只是他们二人从不能委曲求全,向来都是凭拳头说话;打完一处便换一地,因此生活极不稳定。但好在二人均是快意恩仇的性格,身体再累,只要心里不受辱,天地为床亦无所谓;何况每每打完架,二人还会将那群惹事的宵小从头到脚搜刮一番,往后甚至以此为乐,巴不得有人前来拆台。只是如今师父早已西去,而这些回忆,也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了。
云岫脑海中思绪纷飞,而那青年男子在此时则叹了口气,依旧平静道:“在下无欲生事,还望阁下莫要再加阻拦。”
那壮汉见青年男子体型虽然健硕,却并不及自己宽大,一身衣袍简陋,长得更是憨厚老实,一看便是个软柿子,自己今天是捏定了;于是笑道:“怎地?你还想跟老子动手?来人啊,你们看看啊,这外地来的,不仅插队,还要打人,你们听听,这还有王法吗?”
青衣男子听了,不禁叹道:“是啊,这样的世道,哪里还有王法呢?”只见他眼里流出一阵空旷神色,随即淡淡说道:“也罢,这背疾,看来只能日后再治。”说罢,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