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不爱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1 / 2)
曳月病了, 发了高热。
他在寒水里泡了太久。
希音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修士的体质轻易不会生病,一旦病了就极其难愈。
少年连病了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丝脆弱, 仍旧是剑一样的冰冷锐利。
好像所有的哀愁都在那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里,于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就隔绝了一切。
他看上去仍旧是那个以手中之剑屹立修真界的大比魁首,是无数天之骄子心目中渴望战胜而不能的高山。
在未曾见面的时候,希音就已经认识了他。
他和传闻中一样冰冷高傲,不可接近,不能了解。
世间所有的天才都是那样的,锋芒不露、桀骜不驯。
但见到他, 认识他之后, 希音才知道,他比那些人以为的更高傲, 却也可以说他从未有丝毫的骄傲。
高傲的是性情, 是灵魂。
这是连蹙眉神情也只有一往无前的桀骜凌厉的人。
即便病了,也不肯示弱人前。
背对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好像哭了, 却从未真正看见他的眼泪、脆弱和悲伤。
虽然他曾在大街上见过,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泪。
但无论多少次回想起,那一瞬都好像是希音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哭是悲伤, 是失态,是坦露, 是心和灵魂的缝隙。
在那张冰冷高傲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
希音想, 那个人一定也没有见过他的眼泪,见过他的悲伤,见过他的脆弱。
如果见过, 不可能忍心。
希音不明白,他明明这样强,整个修真界前后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耀眼的人。
他应该鲜衣怒马,应该纵情欢笑,应该睥睨世间,无所畏惧。
为什么却这样冰冷孤寂?
是谁将皎洁清冷的月亮曳下天际,却任他沉入寒潭?
应是世人爱他而不敢,不该是他为某个人心怖离忧。
“长离说得对,那个人并没有好好养你……”
……
那场高热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清醒,以为痊愈。
却又很快地再次重蹈覆辙。
迷迷糊糊的时候,曳月微睁着眼紧紧拽着希音的衣袖:“我不想回玉皇山。别送我回去。”
生病的时候,因为虚弱,脸上是没法有什么表情的。
如果有,也只有淡漠。
甚至短短一句话,也一字一顿,说得费力。
希音柔声说:“放心,我不送你回去,我也不放心他们。”
曳月松开手,安静地靠在画舫的床上,不再动了。
窗外是白水河的粼粼水波。
他连眉睫都纹丝不动,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他不想让嬴祇看到他生病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故意生病的。
不是想要嬴祇的怜悯。
嬴祇大抵也不会怜悯他,或许只会失望。
失望于他这样软弱。
如此轻易让自己病成这样,以为他不肯度情劫,故意示弱博他同情。
不,他知道嬴祇不会的,嬴祇待他一直很好,从未误解他。
只是,他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那个人讨厌他。
如果他们要分别了,至少得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印象作为回忆吧。
前段时间满世界地和人比试。
偶尔一次路过一个茶馆。
说书人在讲一个故事,一对少年眷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中年生了嫌隙的故事。
故事讲到一半,他只听到了上阙。
故事里的人最终选择折剑分箸,还是貌合神离,尚未定论。
他着急赶回来,于是问说书人。
说书人说,倘若选择在尚存爱意的时候分离,未来想起彼此的时候,便还留有美好的印象。
可是若继续强求,人心既变,神佛弗能,最终只会磨光彼此最后一点爱意。
最后的最后,想起彼此,就只剩下互相憎恶厌烦。
若是选择前者,或许会感到痛苦,后者却再无痛苦。
“再无痛苦?”
“没有了爱,自然就没有痛苦。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世人贪心不足,嗜爱如饮蜜鸩。殊不知情深不寿,爱意唯淡薄方好。公子,选什么呢?”
曳月那时不知道。
他以为只要抵得住痛苦,饮鸩止渴又何妨?
如今却懂了。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只有一点点爱也很好,会让人开心喜悦。
但倘若这爱再多一点的时候,痛苦和孤独就会一起来了。
往后,越多的爱,就越多的痛苦。
在痛苦未曾淹没他之前,给他全部的爱。
或者,全都拿走。
他不想他们彼此憎恶,最好在一切糟糕透顶、无可挽回之前,就此停住。
曳月,不想爱嬴祇了。
他既已经看到了他的劫,他从不逃避,是该去度了。
从那天开始的每一天,他都会努力不爱嬴祇。
于是从那天开始,他就病了。
他九岁那年就认识了嬴祇,从此再未分开过。
他是嬴祇月的月。
他就是嬴祇,嬴祇就是他。
嬴祇长在他的命里。
从身体里从灵魂里,从他整个生命里剥离出那个人的一切,就像把他整个人拆开了重新拼凑。
那的确很痛。
病重神智陷入模糊,他一声不吭。
灵魂沉入白水河底。
在水里写无人看见的字。
【嬴祇,今天是不爱你的第三天。
我在白水河上,看着夜里的玉皇山顶,星星很亮,但什么也看不到。
我很,很想你。
我们和好吧。
我们和好吧。
我们……】
热度降下去的时候,他清醒过来。
靠坐床边,披头散发,病容萧索,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别过头去。
感到自我厌恶,感到被自己背叛。
他不想他。
他没有想他。
错的的确是他,贪心不足,要的太多了。
因为一无所有,于是得到了一点馈赠,就奢望独占所有。
时至今日,已经不该再想。
但是,但是……
病情反复的时候,意识沉入河底。
那个曳月安静地望着他,眸光灰暗无望,问他。
可是,我只是想默默喜欢,我明明没有索取任何,为什么会这样?
他没有表情,轻轻地说:因为被发现了。
那个曳月含着眼泪,悲伤地问他。
如果这一次我藏得好一点,能不能允许我有一点爱他?
他伸出双手,轻轻一推,被无数心剑刻在河里的水字凝作的锁链束缚的那个曳月,向下沉去,一直沉入泥沙深处,沉入地脉。
那你,藏好一点。
他做了梦。
梦到一直下沉,人会回到时间的过去。
梦到他回到了一切的转折,他去万妖之海前。
嬴祇给他那枚分神的耳坠,作为十八岁生辰的礼物。
对他说:“意外做出来的小玩意,我没有想要保护的人,自然只能给你。”
醒来之后,发现半夜起高热,他模模糊糊躺在一叶小舟上。
这叶小舟像极了当年海上他们乘坐的法器。
是他当年学做法器时候复刻的。
躺在叶子上,他将脸贴着秋天的白水河,逐渐从深深深深的梦里醒来。
是因为没有想要保护的人,才给他的吗?
原来,是他误解了。
你从来不是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从未欺骗过他。
是他自己误会了。
……
……
那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一直到十月。
病情反复的第一个月,希音和长离带他看了很多医修。
但大夫诊断的结果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普普通通的伤寒。
希音很焦急:“只是伤寒,怎么会反反复复高热不退?”
曳月拉着希音的衣袖,摇了摇头。
大夫的药并没有开错,每次吃了不久都会退热。
医修翻遍了古籍,最后说:“是水土不服。”
希音错愕:“他一直长在那里,已经好几年了,怎么可能突然水土不服?”
医修:“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便是一棵树,一直长在那里,也总有一天那里的水土环境不适宜生长的时候,何况是人?只能说明,那里已经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了。庆幸这是个人吧,若是植物,再待下去就要死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坐船。
长离和希音在后面小声争吵。
曳月慢慢又烧了起来,他在那细碎的争执声中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希音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考虑,离开玉皇山,跟我们回希海。”
曳月没有说话。
长离抱臂站在门口,光影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他望着曳月:“只是暂时地住一段时间,如果你病好一些,我们再回来。”
曳月倦怠地垂下睫毛,很轻地嗯了一声。
长离笑起来:“那我们今天就走,正好是顺风。”
“我写一份留书回去。”
长离嗤道:“这么久也没人来过问过你的死活,干嘛要传信给他们?人家不一定有空看呢。”
“长离!”希音不赞同地摇头制止他。
长离抿唇,干脆走了出去。
曳月没有在意。
他如果还和嬴祇闹脾气,或许会赌气销声匿迹,但现在不会了。
如果在嬴祇那里他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又有什么资格愤怒于对方的轻慢不在意?
无论如何玉皇山都是他的家,嬴祇是将他养大的人。
既然不打算赌气,既然要放下,便该做事周全些。
离家出走,不告而别,让对方以为失去后悔莫及,那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话本里两情相悦的眷侣做来是情趣。
但他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