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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国子监中。
郇旃正在值房中翻阅《春秋》。
“老爷?”外头响起仆人的声音。
“何事?”
“王侍郎有请!”
……
“恩师,您找我来,可是有什么是弟子能为您效劳的?”郇旃恭敬地站立着,他身穿蓝色官袍,看上去没了之前一身绯袍时的跋扈气息。
只见眼前之人白发苍苍、胡须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正是礼部左侍郎王景。
王景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搭在膝盖上。
“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郇旃当然明白王景跟他说《论语·为政第二》里“子夏问孝章”这句话的意思,重点不在后面,而在第一个字。
孔子表面上是说“色”,其实是说内心之感受,色由心而生。
《孟子·尽心上》有言:君子所性,仁义利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意思就是,内心是什么样,其身体动作和脸色不用听语言就明白,就会跟随着真实的内心而做出来了。
郇旃羞愧难当:“弟子受教了。”
“你呀,被贬官也是好事。”
王景毫不客气地指着郇旃的鼻子说道:“当个少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你看看胡俨从内阁转出,升任国子监祭酒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那才叫做稳重!”
听闻此言,本就心虚的郇旃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现在还年轻,切记不可骄狂,若是再不谨慎,不光是连累得家人受苦,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你!”
说罢,王景长叹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似乎招郇旃过来就是为了教训他一顿。
但郇旃知道老师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拿他撒气,毕竟上次的占城使团伤人桉,自己这个学生算是栽了跟斗了,可作为自己的恩师和靠山,王景的颜面上就好看吗?
自己跟王景有这么多的利益牵扯,又是门下弟子,和王家走动颇深,自己吃亏,难道王景就没点意见和火气吗?总归是要给点反应才是。
郇旃想到自己这段日子里所遭遇的种种,大起大落间难免接受不了落差,心情变得愈加阴郁,恨意更是涌上心头。
但郇旃也只能再次说道:“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见王景已经闭口不言,几个仆人也忙退出屋子,关上房门。
“不必多礼,且坐下听为师说话吧。”
“是!谢过恩师赐座!”郇旃捡过一个蒲团,恭谨回答道。
王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如今这般年纪,这般官位,可谓是朝廷肱股,但是这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像为师一般对你爱护有加,万不可因为一些小失误便放松警惕,让旁人钻了空子。”
郇旃连声称是,见三番敲打,这位弟子都没有任何不耐之色,王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
“嗯……为师听闻近日你在国子监中很不顺遂啊,为师这里刚好有一桩差事交予你办,不知你愿意否?”王景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坐在面前的郇旃问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相信自己的学生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后,原本垂首的郇旃勐然抬起头来,激动地望向自己的老师,嘴唇微颤。
“敢问老师是何事需要学生去做?若是能够完成,学生定将竭力而为,绝无半分推脱!”
“哈哈哈哈!”王景大笑起来。
他最欣赏自己的学生这一点,凡事认准了的事,哪怕是九头牛拉着也不会放弃,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好用不过的刀。
王景收敛笑容,先给出了赏格,说道:“为师今日与黄尚书谈了谈,他那边正好缺人,为师打算让你去工部做主事,负责虞衡清吏司。”
虞衡清吏司!
郇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工部一共四个司,每个司都不简单,而虞衡清吏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铸钱,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不说官用器物里面的油水,每年光是铸钱,从手里过的钱就是个海量数字。
从国子监司业这种清水衙门的副手,调到工部虞衡清吏司这种部门的主管官员,其中差别之大不言而喻。
“恩师,这,这是不是……”郇旃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个差事是老师送给自己的补偿,自己应该接受,可是他仍旧觉得有些梦幻。
而且最重要的是,老师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差事。
官职虽然诱人,可郇旃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你莫非以为为师害你不成?”王景见状板着脸,严肃地看向郇旃。
“弟子不敢。”
“哼!”王景冷哼一声:“你这孩子,平时聪慧伶俐,今日倒犯湖涂了。”
说罢,王景便将日本使团随行商人货物一事,捡了郇旃能听的部分说给他听,然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下去。
说罢,王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为师希望将来你能坐到为师这个位置。”
郇旃虽然面带难色,但一想到姜星火给他带来的仕途至暗时刻,却又咬了咬牙。
王景也晓得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人,是要豁出去干的,不过他也没办法,这种事情能信得过的人实在是太少,为了给郇旃吃一颗定心丸,王景意有所指道:“为师送你的《春秋》可读了?”
郇旃此时正在天人交战,被打断后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道:“读了。”
“《春秋》里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明白吗?”
郇旃只是机械地点头,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王景也不再掩饰,讲起了一段往事。
“洪武十二年,那时候我服丧三年完毕,当时我的荐主,浙江布政使安然推荐我赴京任职,我在翰林院做值日官,随班朝见,后来又当了值夜班的听事官,伺候在太祖高皇帝左右。”
郇旃连忙道:“我知道,老师那时候广闻博记,写成《京城钟鼓楼记》,文辞优美,名动京城,得了太祖高皇帝赏识,又奉命制《朝享乐章》、《藩王朝觐仪》,这些礼部当做规矩的东西,现在还在用。”
“不是这些。”
王景摇了摇头:“洪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这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也是占城国来进贡。”
一听到占城国使团,郇旃本能地感觉有些不适,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再联想到老师那句“郑伯克段于鄢”,一时不由地悚然了起来。
“那天晚上,有个宦官进宫奏告太祖高皇帝,说丞相胡惟庸等人不报告此事,太祖高皇帝大怒,让中书省的丞相和当班的大臣都进宫解释,胡惟庸和汪广洋叩头谢罪,但暗暗地将罪过归咎于礼部,礼部大臣又归咎于中书省,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再后来,胡惟庸桉爆发,数万官员被牵连,丞相职位被永久废止,并且革了中书省,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宰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
王景回忆起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却并没有太多兴致,反而有些意兴珊,只是澹澹地说道:“宰相和中书省废除后,其事权由六部分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如今才过了多少年?内阁就隐约是个小中书省了,那国师就不是小丞相?都是换个说法罢了,可本质还是相同的,都是对皇权的帮助与威胁。”
王景浑浊的老眼看向郇旃:“你以为,胡惟庸真犯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以为他就是清清白白、无欲则刚,太祖高皇帝就不杀他?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个位置上的人,紧挨着皇权,越是干净没有弱点反而死的越快,沾一身屎说不得还能活下来杀岳飞就全是宰相秦桧的主意?秦桧死的时候可是终年六十六岁,追赠为申王,谥号‘忠献’,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
这番诛心之论,听完后的郇旃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到处都是汗津津地,他忙不迭地说道。
“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后便寻些信得过的人安排吧,另外,此事切勿张扬。”
“是,弟子明白。”
……
等郇旃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王景自己一个人了。
王景的态度当然让郇旃感觉自己的前程一片光明,甚至让前几天的占城使团带来的挫败感减弱许多,但作为主导者的王景却没有这么乐观。
这次他的目标是晋升尚书!
而想要晋升尚书,达到如今大明朝文官的顶峰,那就必须要讨得皇帝的欢心,可皇帝的态度是飘忽不定的,在皇帝那里,他可以看一个人不顺眼,但也得用,还是重用;也可以看一个人很顺眼,就是不升你。
所以,想要晋升尚书,除了自己的资历、能力足够,还得做出来能让皇帝满意到足以拿尚书来酬谢的事情。
现在虽然礼部尚书卓敬是跟姜星火站在一起的,王景与其不和,但卓敬也没法阻止王景的一些行动,毕竟王景在礼部的时间可比卓敬长多了,说是从上到下有六七成都是他的人,一点都不过分。
当然了,即便如此,除非卓敬犯了重大的罪过,否则卓敬的位置是旁人顶替不了的,而这,就得看郇旃的了。
“姜星火,你帮卓敬从我手里夺走的尚书,我还会亲手拿回来。”
——————
翌日,会同馆内。
跟热热闹闹的日本使团驻地不同,原本安南和占城两国的驻地,由于陈祖义海盗团伙假扮占城国使团的事情,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
而假死的裴文丽被安置在了别处,所以此地实际上只剩下了“安南王孙”陈天平一人。
“日本人找我喝酒?谈生意?”
陈天平此时正在房间中阅读《明报》,看着姜星火写的小说正来劲儿,此时骤然听到日本人找他谈生意,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心中暗道:“这群日本人想干什么呢?”
看着眼前姜星火给他安排作为护卫的锦衣卫,陈天平问道:
“你确定是日本人要见我?”
“确定。”
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陈天平自小命途多舛,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深知世道险恶,故而城府颇深,所以此时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慎重问道:“对方有没有带礼物过来?或者带着其他证明身份之类的东西过来?”
锦衣卫知道前段时间的占城国使团伤人桉,也明白陈天平的顾虑,所以答复道:“稍等,我再去跟那边的锦衣卫核实一下。”
不多时,却是一名高级别的锦衣卫走了过来,此人面部特征明显,半边脸毁容了,另外一侧却完好无损,看上去有点像是烧伤。
陈天平也认识,非是旁人,正是时常跟在姜星火身边的锦衣卫副千户曹松。
曹松关上了房门,在他身边附耳细细说了一番话。
“天大的好处?”
陈天平闻言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会会这些日本人。”
看着曹松离去的背影,陈天平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这是来自姜星火的暗示,但对方为什么既不出面,也不明着告诉自己,显然是不想被人看到插手其中,或者说,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陈天平不是什么讲情义的人,姜星火虽然对他有些帮助,但他自问签了那份足够让陈朝祖宗从坟头集体揭棺而起的鬻国契书以后,已经算是还清了,这次的事情,要额外算。
而姜星火既然暗示了对于他复国有着极大帮助,却偏偏不肯说明,无疑是让陈天平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思虑片刻,陈天平随即换了件正式点的衣裳,在手臂和小腿上都绑了匕首,口袋里又揣了一包石灰粉,这才走出了自己居住的房间,前往会同馆另一处见日本人去了。
日本人的驻地,一处套院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陈天平刚刚迈步走过来进入房间,就看到穿着和服,腰间别着太刀和肋差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榻榻米上,而他的手下则恭敬无比地站立在他的身侧。
这位,显然就是今天要与陈天平洽谈合作的日本代表——今川了俊。
“今川君,久仰大名。”
陈天平快步向前,走到小桌前之后止步,冲着今川了俊微笑打招呼。
“陈桑。”
听到声音,今川了俊抬头看向陈天平,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今川了俊这种目光并没有隐瞒太久,仅仅片刻就收敛了起来,随即露出一副和善笑容道:“陈桑,初次见面,这次专程来跟你谈一笔大买卖,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失。”
“不会,今天时间多,咱们慢慢谈。”
“那就好。”
今川了俊客气的说道,说完伸手邀请陈天平落座,而陈天平也没有拒绝,当即顺势跪坐在了小桌的对面。
随后双方寒暄客套了几句,陈天平这才将目光转移至今川了俊的随行人员身上。
这些日本武士都很年轻,基本都是二十多岁左右,长相普通,放到人群里根本毫不起眼,除此之外,他们还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书和资料。
似乎察觉到了陈天平目光中透露的疑惑,今川了俊笑道:“陈桑,为了保密起见,我只能委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谈了,因为这批文书涉及到了价值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的交易,得能够信任的人才能看,否则就会暴露秘密。”
在眼下的十五世纪,世界上的储量最大的南美白银和日本白银都没有被大规模开采,银价非常坚挺,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总额,放到哪都不是小数目。
“理解。”
陈天平恍然的点了点头。
“但是.”
陈天平的面色有些微妙,“今川君或许不太清楚在下的情况。”
“清楚,当然清楚!”
今川了俊哈哈大笑,他太清楚陈天平的财力了,简单的说,就是腆个脸在大明混吃混喝。
别说十余万两白银的货物陈天平吃不下,就是对方兜里有没有十两白银,今川了俊都要打个问号。
但今日之事要办成,却非此人不可,非这个只剩下“安南王孙”名头的穷光蛋不可。
“昨夜我与大明的曹国公和国师大人一同夜游莫愁湖的时候,国师大人便向我介绍过你,国师大人非常欣赏你。”
“.”
陈天平忽然想到,在曹松给他介绍今川了俊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国师大人“欣赏人”这方面的眼光还挺一致的。
不过对方既然搬出了姜星火,陈天平知道整件事情,想必都是在笼罩在姜星火的阴影下的,有了这位在大明通了天的大人物的默许和帮助,陈天平感到了些许心安。
自己对姜星火还是比较有价值的,如果没有更大的压倒性利益出现,姜星火肯定不会害自己,继而破坏了他的谋划。
今川了俊继续说道:“这批货呢,从名义上讲,其实是我们日本使团与陈桑一见如故,听闻了安南胡氏父子篡国的故事后愤恨不已,决定全部无偿捐赠给陈桑,用以帮助陈桑复国。”
“陈桑,关于这一批货物的交易额度我们已经估算清楚了。”
说着,今川了俊拿出一张纸,递给了陈天平:“总共的货物价值估算是”
陈天平接过来低头扫视一眼,看着纸上的数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