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丶除夕(1 / 2)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见黑,院子里像是被人精心打扫了一番,枝叶草木被修剪的齐齐整整,两树之间架起了根竹竿,与寻常人家一样上头晒着被褥衣物,只不过这家的主人大概只知道晒,太阳落了山也不知道把东西收回去。
院里空荡,房门半敞,四下都瞧不见人影,东边从未用过的灶屋被人从里猛地一打开,从里头冒出个浑身沾着粉的白面人来。
祁风笑盈盈的用手背蹭了蹭脸,宽大的袖子被襻膊搂起,露出的两截手臂跟手里的面团混为一色,分不清原就是这么白还是因为沾染了面粉的缘故。
“你回来早了。面才揉好,擀个皮,裹个馅再下锅还得好一会儿等呢。”
极为家常的一句话,落在任何人身上都再为寻常不过,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可是眼下这话居然是对他一个无心无情的神棺说的。
他在人间的这千年岁月里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多少个团圆之日,但这都对他来说毫无关系。他没有人间所谓的家人,没有无法割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人与他相伴他也不需要与人作伴,可偏偏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一个被金棺选中他怎么也看不透的人。
祁风见棺爷只是看着他,没有要搭话的意思,眼中的情绪让人读不懂。祁风自觉的转身准备继续忙活,一瞥眼瞧见他手里拿着两块木板,下意识的往院门处看去,果然上头空空如也。
“你怎么把桃符拿下来了?”祁风走上前,想去拿回他手里的桃符。
棺爷把手一抬,避开了他伸来的手,举着木板凑到他面前,语气里透着一丝戏谑:“你管这叫桃符?”
祁风看了眼上头的画像,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除夕之时在两块木板上画上两个辟邪的神仙,然后挂在大门口,可用来镇住邪秽之物,每家每户都是如此,我这也是刚换上的新桃符。”
“这我自然知道,你这尺寸……巴掌大的木牌挂门上不如挂你自己身上。”棺爷指了指木板上的画像,嫌弃的不愿多看一眼的问道,“上头画得是哪路神仙,我怎么不知道如今人人追崇的辟邪神仙里头还有生成这幅鬼样子的。”
祁风讪讪而笑,眨眼的频率较之方才加快了些,眼神流转在木板与棺爷之间,支支吾吾凑不出一句话。
棺爷不问倒还好,祁风还是挺满意自己的手笔的,毕竟是头一次,虽说是笔触略显生涩不够娴熟,神韵也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大体的意思形态还是在的。可眼下被他直白的那么一问,尤其是言辞里满满的嫌恶,说得他越看越心虚起来。
若说上头画得就是他,他会不会杀了他……
“会。”
棺爷眼皮微微一跳,冰冷的吐了个字。
祁风唬了一跳,赶紧从他手里夺过那两块小木牌,往怀里一塞道:“一回生,二回熟,待我练好了定画个好的。”
见棺爷的脸色越发黑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想画别的神仙,可下笔时脑中又浮现出你的样子来。凡人挂桃符愿求神仙庇佑,避邪镇灾,我也一样,可思来想去我只认你一个神仙。”祁风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面团。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喜怒无常,冷血无情,油盐不进的人,日日与棺材为伴,心也跟着沉睡在里头一样,不为任何事动容,如雨神所说“断了六根的是和尚,没有七情六欲的是石头”,那他究竟是什么呢……直到今日画桃符时他忽然意识到他忘了一件事,他是神仙,无论有情无情他都是神仙,有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不得不完成,不得不做的职责,被人高高捧起便也注定了多了常人没有的锢锁,他想要什么,他的所求又是什么,这些没有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人们只知他是棺爷,感念他还愿之恩,崇敬他为求与死生相隔之人再见一面,待结束之后谁又还会记得这样一个神仙,众千众万的神仙里谁会惦念一个穿梭阴府与棺为伴的神仙。
祁风重新对上棺爷的眼,笑了笑,语气极为认真:“如人所求所愿一样,我是得了你的庇护。你是人人口中的棺爷,是替人还愿的神棺,也是我心里无人可替的神明。自该是画你的。”
棺爷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愣后挪开眼,留下一句,“知道便是,倒也不必画出来。”径直走进祁风身后的灶屋。
人才走到门边就停住了,好在那一刻还没抬脚就刹住了,否则这一脚真的不知该从何处落下好。
这哪里是间屋子,横七竖八的家伙工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刚经历一番洗劫,面粉撒的到处都是,这么一看倒是可以明白为何祁风身上也全是面粉了。
“做的什么东西能造出这幅光景?”
祁风这才想起手里的面团,站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又沉了几分,院外头的饭菜香都已经丝丝缕缕的越过墙头飘进来,不免难为情道:“原本想着做些角子的,昨日听隔壁婶子说除夕得吃个角子,以此寄托美好愿望,既是图个吉利就跟着学了学,没想到自己上手弄得一团乱。”
看来明年还得再早一些,从起床那一刻起就先清洁神龛、灶厨,再挂桃符,早早就先备菜包角子,揉面和馅太费功夫,宵夜果点难学还是买一些的好,还有屠苏酒,不对,棺爷喝不了酒还是算了。
祁风徒自想着,把手中的面团搓成一长条,利落的揪成一个个小面团,又用面杖将其擀成一个个薄面皮,手上的速度不自觉的一直在加快。
“还是出去吃吧。”
棺爷仍旧立在门外,轻飘飘的落下一句。
祁风看了眼砧板上的半成品,犹豫道:“其实也快了。”
“我请你。”
这三字一出,祁风再没有犹豫的理由了,毕竟“我请你”是绝不可能在棺爷口中听到第二遍的,这样的好事大概也就仅有这么一次,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一脸阴郁的爷突然会有这样的好心情,舍得慷慨解囊了,但不吃白不吃,又是难得除夕夜,他自该承了他这份情的!
简单盥洗了一下又换了身衣裳,出门时棺爷已经立在桥头等着了。整条街,包括整座桥都被灯火点亮。
万里流光,红韵长空,染了人眼角眉梢,不论是谁,眸光中都添上了几分暖色。
多半都是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的人,遇上熟人便稍停个脚,寒暄一二互道一声祝福就笑着离开了。棺爷就站在匆匆来往的人群中,依旧是一抹肃立修长的黑,却也是换了件新的,一半黑发被简单的流云玉簪拢起,手中居然举着糖狮儿,一改往日的气质,此刻瞧着与那素来不沾边的“温润”二字倒是相衬。
还是过年好啊,一切都挺好。
除夕夜许多小店酒肆都早早的闭户回家了,也有一两个挂着红灯笼的大酒楼依旧敞门迎客,楼下有人表演,楼上举觞共饮,那些留在此地的外乡人即便无法回乡与家人相聚,也能在这里吃个热闹饭,一同饮屠苏,寄新愿。
祁风和棺爷选了个偏角临窗的位置,点了几个菜,应店小二的推荐还上了“春盘、馎饦、屠苏酒”这三大件。
祁风爱吃醋,口味偏酸,上来的燋酸豏他就很爱吃,馎饦加了醋味道也是极好,还有一道酸辣鱼汤味道顶鲜,只不过祁风吃不了辣,尝了一口就辣得落泪不止。棺爷则爱吃甜食,口味偏甜,对点心的要求极高,鸡头穰砂糖他吃了小半碗,说是甜有余香不足,果子蜜饯说是勉强下肚,但吃的最多也是他。
祁风搁下筷子,眼神划过桌角的屠苏酒,犹豫了一瞬还是转手拿起了一旁的茶壶,浅饮了一口,悠闲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里头热闹,外头一样热闹,许多人家已用过饭,孩子们都相互追逐着玩闹在一块儿。斜对面的门大敞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跑了出来,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举着糖狮儿,声音隔着一条街乘着风软绵绵的传入耳中,原来是嚷着要阿爹放爆竹。
他爹上前将小娃娃抱起,动作已是轻柔,小手攥着的东西还是晃荡了一下险些掉落,也不等阿爹调整好身子就连忙伸长了脖子拿嘴去够,一口含住后塞得小嘴鼓鼓囊囊,这些小动作他阿爹都没瞧见,却让占了位置优势的祁风看了个全乎,那糖仿佛也吃进了祁风嘴里,连带着心尖都甜丝丝的。
说起糖祁风回过头,看向棺爷的手,之前一直拿着的糖画不见了,直到进店前也没瞧见他吃一口,被他随手扔了?可若不喜欢以他的脾气早就扔了断不会拿在手里走了一路。
“你那糖狮儿呢?”
棺爷侧身倚着背靠,透过回廊看着楼下的表演,许是声音嘈杂他并未听见,直到祁风又问一遍他才偏过头来,疑问的嗯了一声。
祁风指了指他的手,又冲嘴比划了一下,稍提了声量道:“我说方才一直拿着的糖狮儿,你吃掉了?”
结果对上的是一副哑然失笑的模样,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被愚弄了。
“你今日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好到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还行。”棺爷唇角微微一撇,眼神却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既然还不错,要不我们也去放爆竹吧。”
祁风将身子往窗棂靠了靠,眼睛向下望去,嘴里说着:“你瞧,下头正好有卖,样式还挺多。”
正说着就有噼啪一声炸耳的爆竹响,祁风寻声望去,巷角几个孩童正捂着耳朵等着第二声响,这一回与前头那声不一样,那爆竹径直飞上天空在空中发出空鸣的爆响。
“这是二踢脚,除了这个还有单响、双响、连响,不过几年时间,连这爆竹的种类都繁多了起来。原来还只是个小竹筒,放在火里噼里啪啦的听个响,现在都能飞到空中作响了。”祁风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