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漠北烟尘(2 / 2)
曹操拍一下几案:“军情如火,哪里顾得了那些繁文缛节?先把印绶赐予杜畿,荐表日后再递不迟。还有,你让专使告诉杜畿,让他注意关中马腾。”
杨修脸红得发烫,低头“诺”了一声。
曹操负袖在屏风前徘徊数步:“我还有一忧,诸公谁知?”
荀攸想到前几日郭嘉的奉劝,于是闭目噤口,装作不知。郭嘉也有意守拙,所以跟着装聋作哑。曹操的目光逐一从诸臣脸上掠过。只见繁钦站在人后欲言又止,于是手指繁钦:“休伯,不要站在人群里私语,近前说。”
繁钦走到班前打躬:“臣大胆揣度,司空所虑尚有匈奴栾提呼厨泉部。自桓灵以来,匈奴人数次依附,又数次反叛。如今虽依附我朝多年,但其凶悍之性未改,若与高干媾和则并州必危,邺城必危。臣以为,当派一使臣出使美稷城,明告呼厨泉单于,若敢与高干勾连必犁庭扫闾,永绝后患。”
曹操点头:“休伯之言正是我心中所忧。诸公哪个愿为天使,持节朔漠?”
贾诩掩袖轻咳几声。曹丕心里明白,这是贾诩要他自领使者出使云中。目下,父亲待曹冲青眼相加,待曹植也颇为看重,若论聪颖、文采,自己不如两位弟弟,目下所仪仗者只有军功。若能出使匈奴,劝服呼厨泉,功劳簿上怕是又要添上浓重一笔。想至此,忙站出班列,躬身奏道:“禀告司空,臣愿意出使匈奴。”
曹操似乎有些意外。愣怔一下,目冉冉而动,似有所思。
“不可!”贾诩抗声奏禀,“倘若匈奴单于知道公子身份,扣为质子该待如何?”
曹丕暗赞贾诩老谋深算,既帮了自己,又把自己开脱得干净。遂道,“我若不说,单于又如何知道?”
“臣愿为副使跟随公子。”繁钦见缝插针。
曹操原本尚在犹豫,见繁钦主动请缨,遂点头应允:“我正要派人探看一下匈奴虚实。休伯文才机辩,口灿莲花,堪当副使。”又看了看曹丕,“子桓,此去任重,勿负我望。”
曹丕深深一揖:“我当效苏子卿,虽饮血食毡,不辱使命。”
散朝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曹丕和贾诩有意放慢了脚步。见周遭无人注意,曹丕揖礼低语:“谢过先生。”
贾诩左右看了一眼:“公子,可知我为何阻你讨伐高干?”
“丕猜度不出。”
贾诩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并州不比南皮,高干不是袁谭。我料李典、乐进必然拿不下壶关口,如果公子统兵,也定然会铩羽而归。此役,非司空亲征不可。”
“那先生又如何让我出使匈奴?”曹丕问道。
“匈奴单于虽然凶悍,但畏惧司空天威,我料此去必有所成。”
曹丕一揖到地:“先生真乃吾之萧何也。”言毕,又觉的暴露了自己的志向,脸上顿时一红。
贾诩淡然一笑,混入百官当中。
寅时起身,甄宓紧紧抱着夫君。曹丕稍微一挣,女人就抱得紧了一分。
“夫人,我得起身了。”曹丕轻轻把甄宓的手拿起。
婢子点燃擎灯。灯火摇曳中,甄宓泪落如雨:“公子此去何时可归?”
曹丕笑着为甄宓拭泪:“美稷城虽远,但我料月余可返。”
甄宓神情落寞:“匈奴人只知利益,不知礼义,公子万万谨慎。”
曹丕一面着衣,一面慰藉:“夫人放心,我有虎豹骑百人随行,匈奴人安敢冒犯天使?”
南止车门外,车马仪仗早已备好。曹植、曹冲在寒风中等候着兄长。曹丕与甄宓携手而来。
“见过兄长、兄姊。”曹植、曹冲上前见礼。
甄宓举手加额还了一揖。曹丕连忙扶住两个幼弟:“劣兄远去朔漠,偏劳两位弟弟照拂父亲。”
曹冲道:“兄长远涉塞外,身负国家重托,弟安敢不劳心尽力?”
曹植也道:“此去山高路远,万里风霜,兄长小心。”
曹丕一揖,接过虎贲手中的缰绳。一旁,甄宓手挽曹丕衣袖,潸然落泪。曹植看了,心中难免生出几分酸楚来。落叶满地,使团仪仗踏着满地清霜渐渐远去。甄宓踮脚远眺,一直目送队伍消失在正阳门外,才神情落寞地向曹植、曹冲揖别。
曹植不敢直视甄宓,俯首念叨“兄姊珍重”。
甄宓走后,曹植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曹冲说着河东战事。走到端门外时,找了个缘故匆匆回到寝宫。他从书简中拿出那枝已经干透的桃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桃花虽枯,但气息依旧如兰。想到兄姊对兄长的关切之态,心里莫名地悲凉,又觉得自己是如此卑劣,竟然敢对兄姊有不伦之念。他把桃花拢进袖子,独自踱到了铜爵园。秋风西来,淅沥萧飒,园中花木被风吹得一派败落。曹植扬手抛花,看着桃枝随溪流蜿蜒而没,不由叹息一声,心想,自己的妄念不就像这随水而逝的桃花枯枝吗?
越向北去,天气就越发肃杀。出了雁门关,黄云千里,风沙如刀。灰蒙蒙的天空高不盈尺,暗黄色的阴云伸手可触。一路风吹,征蓬乱滚,刮在脸上犹如刀刻一般痛。曹丕裹在厚重的棉袍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握缰绳的双手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胯下战马疲惫不堪,迎着北风踟蹰而行。
繁钦从身后策马赶来。他拢着双手,把缰绳穿在臂弯里。不时大幅度地扭动身体,控制缰绳。
“休伯果然聪明,这个办法极好。”曹丕学着繁钦的样子把双手拢在袖中。
“公子为何弃车乘马,偏要受这漠北风沙之苦?”繁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曹丕道:“早一日说服单于,咱们就多一份胜算。情势紧急,车舆太慢,还是马走得快些。”
“公子真心体国。”繁钦赞叹。
曹丕摇头叹口:“父亲对仓舒、子建颇为看重,也不知以后将置我于何地?”
“公子少忧。依臣观察,司空倒是在意公子多些。”繁钦劝慰,“仓舒公子虽天纵聪颖,可惜无庙算之策;子建公子虽风雅独绝,可惜无神武之威。只有公子武冠群子,有明主之资。当下宜早怀远略,谦虚恭俭,异日必被主公所立。”他唯恐曹丕听不到,又扯着嗓子喊道,“公子想想,司空岂会将万里江山托付与文士?”
曹丕听了,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元气充盈,不由哈哈大笑:“休伯这一番话,胜于万觥美酒!此番出使匈奴,我定当让父亲刮目相看!”
万里风沙中,隐约可见一座庞大城池。
城外,黄沙肆虐,荒草劲走,数不清的马车、穹庐在荒草中时隐时现。
一匹战马自北而来。
“公子,前面就是美稷城了。”斥候飞报。
“整顿仪仗,准备进城!”曹丕解开斗篷,任由风吹入怀。他高擎节杖,顶端的牦牛尾在呼呼作响的风中漂浮不定。虎骑们振作精神,持戟整队。
通往美稷城的路上,行人渐多。到处是皮肤黝黑,身着胡服的匈奴人。他们骑马乘驼,身背弓箭,驱赶着成群的牛羊。看到茫茫黄沙中盔甲鲜明的虎豹骑,匈奴人好奇地立于道旁观望。孩子们坐在高大的马车上,把手指含在嘴里胆怯地看着这群衣饰华丽的“怪人”。远处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迫近。虎骑顿时人喊马嘶,把曹丕团团围在了中间。
一队匈奴骑兵狂飙般直奔使团。
“来的可是汉使?”烟尘未散,对面传来喊话声。
繁钦纵马向前:“正是汉使,来的是哪个?”
对面又喊:“匈奴左贤王来迎天使。”
曹丕挥手,虎骑退下。只见烟尘漫漫中走来一队骑兵,个个以墨黥面,辫发左衽,皮裘快靴。中间簇拥着一个头饰金铛附蝉,细目虬髯的贵族。看到曹丕持节,刘豹下马抚胸行礼:“匈奴南单于麾下左贤王刘豹见过天使。”曹丕来时曾询问匈奴中郎将,知道这位左贤王原是老单于于夫罗之子,现今单于呼厨泉之侄。此人崇尚汉家衣冠礼仪,自称是汉家天子外孙,因此以刘为姓。
“汉使太中大夫曹奎持节访见。”曹丕马上微微一揖。
刘豹眼神凛凛,颇有杀气:“天使,按照我匈奴人的规矩,请您去节黥面然后入城。”
繁钦纵马上前:“匈奴规矩?典出何处?”
刘豹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副使饱学之士,必知武帝时王乌为汉使,单于让其去节黥面,然后得入穹庐,才有了后来的汉匈和亲。”
曹丕大怒,用力勒住盘桓的战马:“汉节乃汉天子所授符节,岂可去之?身体发肤父母所授,岂可黥之?左贤王似乎忘了一件事。当年王乌去节黥面时,汉匈互为敌国。可建武二十四年,呼韩邪单于率部众归附天朝,从此匈奴分为南北两庭。南匈奴既已归附,自当是我天朝的臣子,岂有让天子去节黥面之说?”
刘豹略一愣怔,随后道:“虽说如此,但我匈奴毕竟自立王庭,只是名义称臣,岂可以下邦视之?如果天使不去节黥面,怕是难以见到单于。”
此时已经天黑,四周火把繁若星斗。匈奴万马涌动,百名虎骑被团团围在中间。曹丕看一眼手中的符节,想到自己身上是朝廷的名节,父亲的重托,顿时豪气塞胸。他鞭指刘豹说道:“既然左贤王如此说,那我们就在美稷城外等候单于。如果明日午时单于不至,我等既回,就说呼厨泉单于叛汉辱使。”
火光忽明忽暗,刘豹的眼睛烁烁放光。他似乎也在压抑着满腔怒气:“既然天使如此说,那就请今夜在城外旃房中歇息。若明日单于不止,请天使自便。”言毕,“驾”地一声,策马狂逸。身后万千胡骑排山倒海般随之呼啸。
夜深千帐灯。
曹丕在旃房外负手踱步。穹庐如盖,繁星满天,美稷城头传来声声胡笳。悠悠扬扬,如泣如诉。曹丕胸中愤懑,不由深叹一声。
“公子有何忧虑?”繁钦踱到了曹丕身后。
曹丕满面忧戚:“今日我对左贤王说的话全凭血气之勇。如果明日单于执意要我去节黥面该当如何?”
繁钦大笑:“公子少忧。今晚只管安睡,我料明日午时单于定然亲自来访。”
曹丕摇头:“休伯不见今日刘豹何等气盛?我看是呼厨泉有意追随高干。”
“我看未必。”繁钦拉曹丕在一架胡车上盘膝坐下,“南匈奴时附时叛,所为者,财帛尔。所惧者,雄主也。方今高干叛乱,单于对使团示强不过是想火中取栗,胁迫朝廷多与金银财帛。但单于岂不知高干势弱?又岂不知道我主雄才?倘若单于叛汉,灭高干之后我定然兵戈相向,他这个单于怕是只能鼠窜漠北了。所以我料定若胁迫之计不成,明日午时单于定然亲访。”
旃房不远处,隐约可见几个匈奴侍者站在黑暗中。繁钦凑近曹丕低语:“公子,这些侍者都是单于的耳目,咱们的一举一动今夜都会传入美稷城。若我等忧心忡忡,怕会被单于窥破心事。”
曹丕紧缩的眉头骤然一松:“刘豹不是留下了十多个胡姬吗?此夜不可虚度!”遂又高喊,“来人!架火,上酒!”
篝火冲天而起。胡笳呜咽,胡姬曼舞,虎骑纵酒狂欢。美稷城头,刘豹看得一清二楚。夜风撩动貂尾,旗帜呼呼作响,汉使的狂欢之声让他颇为不安。看来,这位叫曹奎的太中大夫并未把单于会面与否放在心上。也许,他们只是在找一个理由,找一个讨伐南庭的理由。他长吁一声,返身下了城楼。
翌日,曹丕一直睡到中午方醒。懒洋洋地穿了衣服,命令鲁援打点行装准备返程。乘马欲行时,身后突然万骑杂沓,马蹄声震动草原。有人高喊:“天使勿去,单于来访。”
曹丕和繁钦相视一笑。
尘埃落处,胡骑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裘,头戴金铛的王者。曹丕勒住马,不动声色。
“天使为何如此小气?”刘豹催马向前,“昨日不过是戏言。”
曹丕正色道:“国家大事,岂可戏言?”
呼厨泉单于下马大笑:“此事都怪左贤王莽撞,我今早已经责备了他一通,请天使勿怪。”他亲自为曹丕挽缰,“天使请下马到行辕详叙。”
草海茫茫,胡骑万马躁动。持刀武士排列两行,一直绵延至行辕大门。
呼厨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曹丕昂首持节前行,繁钦紧跟身后。锵然一声,匈奴武士突然两刀相交,列成刀阵。曹丕停下了脚步。身后,虎骑们拔刀出鞘。
曹丕举手,示意虎骑勿动。
呼厨泉哈哈大笑:“天使这是害怕刀剑吗?”
曹丕冷哼一声:“单于有所不知,我自十岁始就长于军中,刀剑弓马都见惯了。”他上前弹一下匈奴武士的刀刃,微微摇头。“此刀杀牛宰羊尚可,上阵却杀不得敌寇——拿环首刀来!”有近侍忙双手递上。
曹丕操刀直劈匈奴武士的直刀。“锵”地一声,直刀断为两截。他抛刀在地,大笑向前。环首刀厚脊单刃,制造时要经历三十炼。其钢坚韧,冲刺砍杀锋锐无比,匈奴与汉军对阵时吃了不少环首刀的亏。看到汉使砍断直刀,匈奴武士顿时为之气馁。曹丕高擎汉节,武士纷纷撤刀。呼厨泉沉郁着脸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步入行辕,呼厨泉居中而坐。他神情倨傲地望曹丕一眼:“天使可知我匈奴之法?轻慢单于者,杀之。”
曹丕大笑。
呼厨泉冷眼问道:“天使笑什么?”
曹丕镇静自若:“我笑单于不会如此不智。”
呼厨泉拔刀置于案上“何谓不智?我们匈奴人是引弓之国,逐水草而居,汉人的那些礼法约束不了我们。杀与不杀全在我一念之间!”
“单于可曾读史?”曹丕在宾位正襟危坐,“昔日南越杀汉使者,被屠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殷鉴未远,单于岂能再蹈覆辙?”
呼厨泉冷笑:“今日之汉廷豪强割据,四分五裂,哪里还有气力远征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