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楼船议政(1 / 2)
天交寅时,满室摇红。
甄宓被婢子搀坐妆台前,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侍梳老婢为她束发,修眉,裁鬓,涂丹。一时妆成,铜镜里只见云鬓雾鬟,佳人如玉。一旁,曹丕竟然看得呆了。想想如斯美人,最终成了自己的妻子,难免心花怒放。甄宓从镜中瞥见夫君火热的眼神,脸上顿时一片绯红。曹丕上前亲自为她束腰。双臂环扣,温热的胸口紧贴着甄宓的脸庞。
甄宓仰面凝视:“妾总觉得是在梦里。”
“真是个痴儿。”曹丕紧抱一下。
旁边的老婢和鲁援都忙低了头。
甄宓红着脸推开曹丕:“时辰快到了。”
鲁援嗫嚅道:“公子妃得更衣了。”
婢子们侍候甄宓穿了蓝色上襦,下着黄色绢裙。这身衣服是曹丕精心挑选的。他知道父亲性尚节俭,不好华丽。不但自己,即便是卞夫人、环夫人等后宫也衣不锦绣,履不二采。宫里的帷帐屏风,坏则补纳,很少更换新的。尽管这身衣服不甚华丽,但幸得甄宓天生丽质,即便是布缯粗衣也难掩国色。
掖庭寝殿只有卞夫人、环夫人和曹冲无言枯坐,其余几处席子都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卞夫人蹙眉不悦,“清河不见人影,子建昨晚喝得大醉,现在还未睡醒。你瞧瞧,他们都还不如仓舒懂事呢!一会儿夫君来了,少不得他们挨罚!”
正说着话,浑身精湿的清河掂着裙角跑进了大殿。看到两位夫人都在,忙向后堂里躲。卞夫人呵斥一声:“站住,你去哪儿了?!”
清河红着脸站住脚:“清晨看到下雨,便去了铜爵园散心。”
卞夫人哼了一声,看到清河冻得瑟瑟发抖顿觉心疼。遂骂随侍婢子:“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公主更衣?”
清河笑嘻嘻地冲卞夫人一揖,随即进了后堂。
卞夫人摇头叹息:“到底还是个孩子。”
环夫人假笑一声:“虽如此说,但清河早已到了桃李之年,是该说合一门亲事了,不然总这么疯疯癫癫的怕会被人笑话。”
卞夫人冷哼一声:“此事不劳妹妹挂心,王侯之家来攀亲的多了。”
正说话间,曹植蹒跚进殿。只见他脸色苍白,发髻凌乱,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见过礼后,卞夫人又责他昨晚失态,说王侯之家总要有个官体,怎么能如此不拘礼法?
曹植也不争辩,诺诺而坐。
卞夫人摇头,对环夫人道:“说起来,我这几个孩子当中最让我省心的还是彰儿。这孩子虽然不擅文章,但性子纯直,最讲孝悌,待我恭顺得很。这次听说兄长大婚,也闹着要来。可许都总得有人看着,夫君就让他坐镇许都当郗虑的帮手呢。”
环夫人听出了卞夫人话中炫耀之意,微微一笑:“彰儿不来最好。想来夫君怕他莽撞,失了礼法,惹百官笑话。”
卞夫人心下恼怒,才想着还以颜色,殿外传来繁钦的唱赞声:“公子、公子妃进殿。”
环佩声响,曹丕和甄宓携手而入。
两位夫人笑吟吟地站起相迎。卞夫人忙命侍者:“快去叫司空来,就说新妇要行谒舅姑之礼呢!”
换了衣服妆容的清河从屏风后转出,与甄宓互施恭礼。曹丕又牵着甄宓的手去见曹植。甄宓进门时,曹植已然魂不守魄,见到甄宓走近更觉手足无措。
“见过公子。”甄宓施礼。一抬眼才发现眼前这位公子曾在漳河之畔见过,脸上不禁一红。
曹植连忙还礼:“见过兄姊。”一揖到地。又想着自今日始,甄宓已是自己兄姊,礼法人伦,再不能有非分之想,不由得心下无限悲凉。
曹操挎剑登堂,居中而坐。
曹丕忙拉着甄宓口称“拜见父亲大人”,伏地叩头。
曹操微笑,作势虚挽一下:“起来吧。”
繁钦拖着长腔叫道:“新妇礼敬舅姑。”
甄宓从婢子手中接了盛着枣栗和肉干的竹匾,膝行至曹操座前,把竹匾举至头顶。曹操拣了一块肉干放入口中。甄宓又膝行至卞夫人跟前。卞夫人拿了一枚枣子,笑道:“愿吾儿早生子嗣。”
环夫人拿了一颗栗子,敷衍道:“愿吾儿多福。”
谒礼已毕,曹丕和甄宓跽坐席上。
曹操捻须下视,温言道:“丕儿新婚,日后表荐天子,公子妃定有册封。”
甄宓舒袖伏地:“司空,妾不要册封。”
满堂皆惊。
曹操一愕,随即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妾只要司空一诺。”
曹丕忙去扯妻子衣袖,甄宓仍旧伏地不理。
曹操沉吟良久:“你说说看。”
甄宓抬头,脸上挂着泪痕:“袁门刘夫人与妾曾有婆媳之义,祈司空善待袁氏内眷,勿使有所毁伤。”
大殿安静得令人发慌。
曹操突然大笑:“好,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公子妃!这事儿我应下了。袁氏遗孀日常供给衣食钱粮,永世不得屠戮。”
“谢父亲。”甄宓此时才叫曹操一声“父亲”。
曹操起身大笑:“此真吾儿妇也!寻常女子怎能入我宗亲之门?!”
出城的仪仗浩浩荡荡。
曹操靠在座枕上微闭双目,耳畔是伴侍虎贲弓刀与甲叶琐碎而清脆的碰撞声,还有车驾碾过新铺青砖路的辚辚细响。他很享受这种声响——车驾之外就是街衢辐辏的闹市,可当他的车队经过时,喧闹会瞬间消失。百姓觳觫拜伏于地,黄口小儿被父母拥进怀中,用手捂住口鼻,唯恐发出一丝声响惊了车驾。曹操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这种俯视万众的快感让他如饮醇醪。
同车的还有清河与曹冲。
曹冲虽然年幼,但显得极其持重。反而清河却像孩子一般不时掀开窗帘向外窥视:“父亲,这邺城的大道比许都和洛阳的还要宽敞些呢!”
曹操睁开眼睛,瞧了女儿一眼:“你啊,今年有十九了吧?按说都该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清河红了脸撒娇:“谁要嫁人?我要一辈子守着父亲!”
曹操牵着清河的手笑道:“真是傻话,天下焉有不嫁之女?”
车驾突然停了,前队一片喧哗。
曹冲连忙掀开车帘,问怎么回事。前去探看的张平气喘吁吁地禀报:“禀司空、公子,前面门长讨要出城虎节,虎贲郎中和他吵起来了!”又道,“这新上任的邺令太不明事理,百姓进出城门要照身帖也就罢了,怎么连司空的仪仗都敢拦呢?”
“来人!”曹操召唤虎贲,“阉竖安敢擅议朝政?!狠狠掌他的嘴!”
听着车外张平的惨叫声,曹冲面露不忍之色:“父亲,还是饶了他吧。我来邺城后,张平待我甚恭。”
曹操轻抚曹冲头顶:“吾儿仁厚,却不知道这些阉竖的厉害。桓灵之际,宦官擅权,以至有党锢之祸。为政者,是不能存妇人之慈的。吾儿可记下了?”
曹冲点头:“仓舒谨记。”
看到仪仗被阻,都护将军曹洪策马向前。只见虎贲郎中正与门长持剑对峙。
“怎么回事?!”曹洪断喝。
虎贲郎中躬身禀报:“回将军,门长要索看出城虎节。”
“看虎节?!”曹洪兜住坐骑,瞪视着门长,“那小校,你可认得我?”
门长执礼:“认得,是都护将军。”
曹洪怒道:“既然认得要什么虎节?这是司空仪仗,快快放行!”
门长道:“属官虽然认得将军,但还是不能放行。”
“为何?”曹洪忍着火气。
“邺令传下话来,纵是司空亲至也要见虎节才可放行!”
曹丕才欲驱前说话,却听得耳侧贾诩咳嗽一声。他连忙勒住坐骑,混在一众文武当中静观其变。
吃了门长顶撞,曹洪怒不可遏,咬牙道:“看来你眼中只有杨沛而无司空?”
门长梗着脖子:“上令如此,不得不从。”
曹洪扬手一鞭:“果然上行下效,跟你家官长一样不知法度!”
校尉捂脸的工夫,曹洪命令虎贲驱散守军,把挡住城门的鹿角全部撤去。
“站住!”杨沛撩着袍角从城头一路小跑而下。他挡在曹洪马前伸展双臂,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曹洪抽剑怒指杨沛:“你为犯官,司空不以你卑微,委以邺令之任,怎敢盘查警陛?!”
杨沛正色道:“将军差了!我为邺令惟奉宣科法而已,眼里只有法度,没有官长!”
“莫非你要造反不成?!”曹洪愤而举剑。
“子廉!”曹操不知何时步行到了城门。曹洪连忙下马,连同群僚一起拜伏。
“把虎节拿给邺令看。”曹操下令。
曹洪一惊:“司空,若是给这贼秃看了虎节,日后谁的眼里还有法度二字?”
“子廉差了。”曹操踱步至曹洪面前,“若不给杨沛看虎节才是乱了法度。昔日光武帝曾经出城狩猎,车驾夜还,门吏郅恽拒关不开,光武帝只能绕门而入。你要记住,邺城新定,不法之人和不法之事太多,非严苛峻法不能治也!这正是我起用杨沛的深意。”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曹洪,“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曹洪垂首:“末将明白了。”悻悻从腰间摘下虎节在门长面前一晃:“你看清楚了,此为出城虎节!”
曹操挽起门长,亲手持布帛为他擦拭血痕:“将军忠于职守,严守法度,着赏锦帛十匹,擢升为城门校尉。”
门长拜伏谢恩。
曹操回首问杨沛:“邺令,我等可以出城了吗?”
杨沛伏地抗声道:“不能出城。”
曹操皱一下眉:“为何?”
“曹子廉伤我门吏,应按律责罚。”杨沛大叫。曹洪手按剑柄,目眦欲裂。
曹操沉郁着脸,思索良久后环顾四周:“法曹何在?”
法曹掾高柔出列施礼:“臣在。”
“官长无故鞭挞士卒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