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光铁衣(1 / 2)
南皮城下天寒地冻,铁甲难着,角弓难控。
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被北风搅动得一片迷离。昨夜,袁谭趁天黑在城墙上浇了冷水。经一夜风吹雪淋,南皮城变成了一座白皑皑的冰城。虎豹骑暂时派不上用场,只得缩在大营中养精蓄锐。负责攻城的青州兵连夜在壕沟上搭建了浮桥,在第二天拂晓时发起了攻势。
听到帐外战鼓隆隆,曹操再也按捺不住,亲自爬上望楼料阵。风浩浩荡荡地从苍穹深处劲吹,他的战袍遒劲地飘在身后,结了冰碴的胡须也被吹得糊住了双眼。
一通鼓罢,冲车在前,木幔在后,青州兵潮水般涌向南皮城。大雪没膝,冲车一路歪歪扭扭,临近壕沟时索性一头扎了进去。数十名推车的青州兵也跟着落水。尖利的鹿哨声过后,城头女墙后探出一排弓箭手。箭镞如雨,青州兵成排倒下。甲兵们只得手持盾牌,一手拉扯着同袍的尸体仓皇后撤。骑兵阵营里忽然突出一骑,逆着人流闪电般扑向城门。刚到壕沟边,一个马失前蹄摔了下来。甲兵们一拥而上,护持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弓箭的射程。
“文谦,那人是谁?”曹操眯着眼睛问跟在身后的裨将军乐进。
“公子,是公子!”乐进惊道,“怎么一个不留神跑到阵前去了?鸣金,快些鸣金。”
曹操哼了一声:“为个女人连性命都不要了。”
青州兵潮水般撤回大营,辕门架起了拒马。
南皮守军的叫骂声盖过了呼呼的北风。曹操有些恼怒,下望楼时一个趔趄险些滑倒。乐进连忙去扶,却被曹操怒气冲冲地推了一下。
气喘吁吁的曹纯和一瘸一拐的曹丕回到了行辕。
曹操展臂,让张平为他褪去铠甲:“别打了,班师吧。再打下去,我青州兵的底子就消耗殆尽了!”
“主公!”曹纯吃了一惊。
曹操摆手:“怪我轻敌,没带奉孝和文和来!”
“主公不可!”曹纯带着甲胄不能下跪,只得把腰弯到了最大限度,“我军隆冬行军,花费粮草辎重无算,袁谭小儿已成困兽。若我撤军正好给他喘息之机,待天暖时再来征讨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军资。”
曹操看一眼曹丕:“子桓,你以为如何?”
曹丕推开正为他敷药的医工抱拳道:“末将以为子和将军所言极是,目下我军不宜退兵。”
曹操负手徘徊片刻,拍案道:“三天,若三天之后再打不下南皮那就撤军!”
曹纯和曹丕对视一眼,只得诺诺而退。
“子桓回来!”曹操叫住曹丕。
曹丕站住脚打躬。
“好了,军帐里只有你我父子,哪来的那么多礼数?”曹操凑近看一下曹丕脸上的血痕,“伤口倒还不算深。”
“无妨,拖拽时被甲叶子划了一下。”
曹操又绾起曹丕战袍:“腿呢?我看你从马上摔了下来。”
“医工说不妨事。”
“为个女人,值得吗?”曹操丢下袍襟,“记住,你只剩下三天时间了。这三日若取不下袁谭人头,我断不会答应你跟甄宓的婚事。”
曹丕“诺”了一声,悻悻退出帐外。
大雪纷纭,曹丕的心也冻成了冰坨。袁谭固守不出,大军已在冰天雪地中困了十多日。此时军心浮动,兵无战心,三日之内若无战果怕真的只能班师邺城了。曹丕摘下肘后的香囊,搁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馥郁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他突然想起贾诩赠予的锦囊,忙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轰走了侍奉他的小黄门鲁援,忙取出蓝色锦囊打开。白帛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战若不克,寻冀州主簿李孚为内应。”锦囊里还有一封贾诩写给李孚的劝降信。曹丕忙命鲁援唤主簿繁钦来。不一会儿功夫,繁钦撩着袍角,一路小跑进了大帐。
曹丕出帐环顾左右,放下帷帘后向繁钦深施一礼:“先生,子桓的性命全在您的身上。”
繁钦大吃一惊:“公子何出此言?”
曹丕掏出白绢,繁钦略看一眼,随即伏地:“公子放心,入夜后我就进城找李孚见面。”
曹丕持手叮嘱:“若先生能把此信带到,则此役必胜!”
“我就去准备一下。”繁钦转身出帐。
“先生可要虎贲护持?”曹丕在身后低唤。
繁钦头也不回地摆手:“不要,不要,钦一人一驴足矣。”
入夜时分,天气又冷了几分。繁钦从仓官那里找了一匹驮粮的蹇驴,头戴斗笠,身穿短襦,提一盏灯笼大摇大摆地出了辕门。守门的军士见是主簿不敢阻拦,忙抬开拒马让路。
蹇驴踩着积雪慢悠悠地走向南皮城门。
“来人站住!”城头暴喝。
繁钦在壕沟前勒住蹇驴,笨手笨脚地爬下驴背向城头打躬:“烦请告知李孚主簿一声,有故交来访。”
城头火光时明时暗,有人举着火把向下张望:“报你的姓名上来!”
“你就说颍川繁休伯来访。”
城头静默了许久,只有北风在无休止地咆哮。
一盏茶功夫,城头又亮起了火光。有人从城垛后探头:“繁休伯,哪个与你是故交?”
繁钦向上打躬:“子宪先生,我与贾文和是故交,不就是你的故交吗?”
城上的李孚吃了一惊,忙让士卒卸下竹筐把繁钦缒上城头。不及见礼,李孚一把拉了繁钦躲进城楼。
繁钦把贾诩的书信递给李孚:“这是文和托我交与先生的。”
李孚匆匆览罢,叠起塞入怀中:“休伯先生,你胆子也太大了!袁将军就在城下民舍歇息,若是被他获知你哪里还有命在?”
繁钦呵呵冷笑:“先生将死,却来为我担心?”
李孚拂袖冷哼:“繁休伯,你少来吓我。天不助孟德,我看你们这几日就该撤军了!”
繁钦笑得前仰后合。
李孚冷着脸:“你为何发笑?”
“请问南皮城中粮草尚可支撑几日?”繁钦问道。
“城中粮草充足,足可撑到明年三月。”
繁钦又是一阵大笑:“子宪欺我!”他伸手从桌上豆中捻出一把草叶,“依我之见,南皮城中已无粮草了。”
李孚爽然大笑:“适才戏言,先生休怪。袁谭天性峭急,迷于曲直,信用群小,好受近言,肆志奢淫,实非明主,我早有去意。”
繁钦一揖到地:“子宪若为内应,则袁谭必败!”
李孚又出门左右环顾一下,低声道:“明晚三更,我在城上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则南皮唾手可破。”想一想又道,“你告诉公子,袁谭早就做了不测准备,一旦城破他会从东城角门逃匿。”
繁钦深深一揖:“这里不是长谈之处。在下告辞,你我城破之时再叙!”
李孚还了一揖把繁钦送上城头,又令心腹用筐卸下。双脚着地,繁钦却找不到了蹇驴,索性挽起袍襟踩着积雪一路跑回大营。
翌日卯时议事,诸将等了许久曹操才从屏风后出来。发髻散乱,一脸倦容,显然昨夜没有睡稳。诸将明白,曹操对三日破城已经不抱信心。
“子和,今日如何攻城?”曹操依几侧坐,好让张平为他梳理发髻。
曹纯上前抱拳,声音怯怯地:“仍用往日之法,青州兵破城,虎豹骑在后押阵。”
曹操冷哼:“如此还不是一样结果?!”
曹纯吓得连忙跪倒。曹丕连忙禀告:“司空,末将以为可以夜攻。”
曹操盯着曹丕看了片刻:“数九寒天,城坚雪厚,白日攻城尚不能克,何况夜间?!”
“末将早已在城内寻好了内应。”
曹操站起,目光里既有欣喜,又夹杂着狐疑:“一时之间你是如何找的内应?”
曹丕道:“主簿繁钦与冀州主簿李孚原是旧相识,昨晚趁着天黑他独自去了南皮城。两人已经约好今晚三更举火为号,内外夹击,以破南皮!”——他有意隐匿了贾诩。这位贾先生算无遗策,经权达变,向来不肯像杨修那样把自己的心迹表露无遗。他只喜欢躲在厚重的帷幕之后,布局谋事,落子无声。
曹操黯淡的目光顿时被点燃,他看一眼繁钦:“休伯,果有此事?”
繁钦出班揖拜:“臣已经和李孚约好,今晚定能破城。”
曹操大笑几声,正色道:“今日白天仍要佯攻不止,侵扰袁军。入夜后,全军将士皆穿白衣潜伏。三更天准时攻城,务必要一举拿下南皮!”
城头灯光摇曳,覆盖着坚冰的南皮城泛着一种怪异的橘红色,远远望去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血痂。整整一个白天,曹军的攻击连续不断,城头守军早已疲惫不堪。尽管巡城的校尉再三呵斥,但还是挡不住士卒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校尉从城垛后探出脑袋窥视,对面曹营内灯火闪烁,隐约可见甲兵往来巡视。城池与大营中间的旷野上白雪皑皑,雪渍横飞,一片迷蒙。枯树荒草在夜风中鬼魅般时起时伏。
“这鬼天气!”校尉按住差点被风卷跑的鹖冠,躬着身子溜回城楼睡大觉去了。
城下旷原上,积雪没胫,数万名着白衣的曹军潜伏雪中。最前面的依旧是青州步军,后面是专门挑了白马作为骑乘的虎豹骑。曹丕的手脚已冻得没了直觉,虽然兜鍪护耳上缀了一层貂尾,但脸仍旧爆裂般痛。雪粒钻过甲叶缝隙,渗透衬布紧贴肌肤,经寒风一吹,眨眼间便凝成了冰坨。白马横卧在曹丕的身旁,长长的鬃毛被风刮在脸上,绒绒的温暖。曹丕低头闻一下香囊,氤氲香气在寒夜中怒绽,就像甄宓的眼睛,涟漪般荡漾开来,泛起融化人心的阵阵暖意。
终于,身后大营传来了刁斗声。
三更天!
曹丕迎着风雪抬头,一箭之地外的南皮城头仍旧寂静无声。他的心骤然缩紧。片刻之后,一点火光破茧而出,它被黑暗困住了手脚,正在用尽全部气力试图挣脱夜的束缚。猩红的光晕一点点扩大,眨眼间烈焰腾空。
曹丕再也忍耐不住。“杀!”一马当先,在雪原中划出一条犀利的白线。
万马奔腾,雪泥横飞,骁骑并出。虎豹骑越过青州兵冲进南皮城。
曹丕在吊桥前勒转马头,顺着护城壕一路向东狂奔。
转过城头角楼就是东角门,曹丕执刀勒马静静等待袁谭的到来。白马有些不安,焦躁地兜转着。它的主人同样不安。虎豹骑净是虎狼之卒,惊弓之鸟的袁谭有一千种可能不走东角门。一旦失算,自己将手无寸功,与甄宓的婚事也将成为泡影!
终于,曹丕听到了马蹄声,还有袁军拉门闩,放吊桥的嘎吱声。城头火起,他看到了丢盔卸甲,发髻散乱的袁谭。他身后的信幡被火燎去了半截,但依稀还能看到半个“袁”字。灯火缭乱间无法看清袁谭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困兽般猩红的眼睛。
曹丕和袁谭互不相识,但都清楚自己面临着生死一线。
相视片刻,曹丕突然策马举刀直扑袁谭。许是已被虎豹骑吓破了胆,袁谭竟然呆立在吊桥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大刀落下,热血迸射,在雪地上肆无忌惮地漫溢。曹丕挺刀挑起头颅,向天愤然一吼。
东方既白,大雪初霁。日上三竿时,张平怯声怯气地在寝帐外轻唤“司空”,尖着嗓子报告南皮城破的消息。
“破城了?!”曹操翻身坐起。
“已然破了!”张平躬身进帐,“将军们都等着您升帐呢!”
“升帐,升帐!”曹操只穿了一身短褐赤着脚找鞋。顾不得穿上,趿拉着朝帐外跑去。
“司空,您的棉袍”张平大呼小叫地抱着袍子在身后跟跑。
“子和,子和安在?”人未进中军帐,曹操就大喊曹纯的名字。
“末将在呢。”曹纯连忙迎出。见曹操倒履单衣,发髻蓬乱,连忙搀进到帐内。曹操偎着炭盆坐下,笑吟吟地望着曹纯:“袁谭那小子呢?”
曹纯抱拳:“主公,袁谭已然被公子斩杀了!”
“哦?”曹操这才注意到帐角站着浑身血迹的曹丕,他的手中还拎着一颗发髻蓬乱的人头。
曹丕把首级放在几上:“司空,袁谭已经伏诛。”
曹操撩开首级发髻,随即闭目摆手:“谭有小计,又是本初长子。当年讨伐董卓时,我曾在袁绍军帐中见过此子,当时他正当垂髫,样貌喜人,聪慧异常,也曾坐在我膝上做小儿语。没想到,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说话时,神情颇为哀伤。曹丕见袁谭首级血污淋漓刚要拿下,却见父亲脸色一凛,神情骤然间又变得凶狠起来。
曹丕吓得连忙闪在一旁。
曹操像是换了一个人,声色俱厉道:“袁谭小儿降而复叛,反复小人也!将他首级悬挂城楼示众,南皮军民敢哭之者,戮及妻子!”
诸将俱是一抖。
张平更是吓得将耳杯失手掉在地上,热腾腾的汤汁把氍毹污染了一大片。
连日天晴,原本白皑皑的莽原变成了污浊不堪的灰色。人踩马踏,雪泥翻飞,南皮城下一片泥淖。除了城外驻守的部分虎豹骑,大部分青州兵和随侍虎贲都已移防城内休整。曹操伫立城头远眺,只见原野茫茫,百木萧萧,士卒们袖手抱戟在雪泥中踽踽而行。虽然天气放晴,但依旧冷得要命。略一伸手,就觉得堕指裂肤,痛彻肺腑。
“父亲。”曹丕捧着暖炉放在垛口上,“城上风大,您还是回寝帐休息吧。”
“万事扰心,哪里睡得着?”曹操伸手在炉上取暖,“你来得正好,说说看,我现在所忧者何事?”
“自然是幽州袁尚。”曹丕拢了拢父亲的棉袍。
曹操点头:“邺城兵败后,袁尚投奔他二哥袁熙。两人盘踞幽州,已成肘腋之患。我本想乘势攻取幽州,但南皮一战损兵不少,加上天气寒冷,劳师远攻并无必胜把握。”他深叹一声,“可惜此次奉孝没有来,我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没有。”
“孩儿以为,目下幽州不可伐,也不必伐。”——曹丕昨晚已经拆看了贾诩的红色锦囊。原来,贾诩早就料到破南皮之后曹操会有此问。
“哦?说说看。”
曹丕早已把贾诩的答词背得滚瓜烂熟:“邺城初定,人心不稳,此其一不可伐。劳师远攻,敌军以逸待劳,此其二不可伐。天气寒冷,兵无战心此其三不可伐。”
曹操面露惊诧之色:“倒也有理!说说你的不必伐。”
曹丕有些犹豫。毕竟,贾诩教他的这句话过于自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