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荀 汐(1 / 1)
荀汐
新春的初雪轻悄悄飘落在湖面上,雾气苍茫,人迹杳然。偶闻鸠鸣,湖水冰冷刺骨,水中的人正向下沉,蚀骨的恐惧袭卷而来,包裹着她,她感到无处可依,便凌乱地划手拂水,却来不及挣扎,够不到那一轮西沉的红阳。恍惚间有人喊她,于是眼前瞬间浮现出那张秀美俊逸的面孔来,念头起起落落,欣喜又绝望。
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了光和暖,左右微晃,微张开眼,却只身躺在一条乌篷船上。
小船缓行在水中央,春月斜挂在天上,月光与雪点一同落在江面上,似星河在水,渔灯漫江,一时朦胧,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水上,也不知这是仙境还是幽冥,船头燃着一笼红彤彤、明晃晃的小火炉,烛光摇曳,有茶汤在煎,隐隐荡来药香,一旁立着个青衣少年,微屈着膝,一手持蒲扇,一手执竹竿,正撑船,她只道又是那庐中少年救下的自己,顿觉安慰,心头一喜,唤:“公子———”却觉喉间苦涩,说不出话。
少年见她醒了,喜道:“姐姐,你醒啦。”将竹竿先支在一边,盛了碗药来到她身旁,道:“这是雪饮茶,可以驱寒祛湿的。”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青袍外裹着身青灰皮袄,身
材敦实,一双大眼晶莹清澈,炯炯有神,耳垂晃晃,脖颈上系着一只青翠透亮的小巧的玉葫芦,笑容可掬,却不是那个少年人。
荀汐接过土陶碗:“是你……救了我?”
少年点了点头,俯身拾起她身边的一些晶莹圆润的小石,她这才发觉,方才是这些热烘烘的鹅卵石,烘干了自己湿寒的衣裙,这煮石烘干的法子,在渔家原是常见。少年收拾好石块,复回到舟首撑杆,一面笑道:“今天出来打鱼,正遇到姐姐落水了。”他直憨憨的,只道她是失足坠的湖。
荀汐有些恍惚,将药汤饮下,却觉心下空空荡荡,身子很沉很沉。
那天黄昏,有雷惊闪,她已收好行装,去向庐中的少年道别———少年正在阁楼,倚着竹墙,曲着膝,坐在回廊的地板上,左手边落着一卷信笺,右边放着个龙纹餮兽小铜壶,额前散出几缕发丝,脸色有些暗,一只八宝白鸽依偎在他怀里,却更显孤单———她从未见他这般颓丧,没有多问,告了辞,临走又忍不住劝他少喝些,莫要醉了伤身,他说那不是酒,是茶;她转身要走,少年却说,她还能去哪,她说不上话。他斟了一杯递给她。
她犹豫片刻,登上竹梯接下,浅尝一口,才发现分明是酒,不是茶。她喝酒易醉,便放下了,打算离去。
那少年也不相送,也不挽留,任风吹乱他玄蓝色的衣袍,独自饮下一壶清酒,眼角闪起了泪花。她不忍见他忧伤的模样,这时见那信笺上有斑驳的泪痕,不知是写信人的,还是他的。
他说:“我救不了他了。”她问:“他是……”
他的眼角淌下一行泪:“是我哥哥,他大概要死了。他本就孱弱,过几日还要随父亲去祭祖,每年冬祭,父亲都必要巡猎的,可是围场那么冷,他如何熬得过。”说到后面,竟抽泣起来,只是风紧,盖过了他。
雷鸣电闪,风雨飘摇,天还没有黑透,屋中闪着荧荧烛光。他的面色发红,头额滚烫,明明有一手好医道,却不肯将自己调理好。荀汐扶起他回屋,去取湿巾,他却不让,拉住她的手不放,后来便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转醒已是晌午,新年的初雪如樱花般飘洒,压盖住山水,也压盖住了竹庐。然而依旧能看见花圃明艳,枫林冰湖。
他说,住下吧。话语淡淡的,没有丝毫暖意,她心中一寒,依稀想起昨夜他在梦中呼唤的一个名字。他整理衣冠,离开了竹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一月,日日会有茶点膳食奉来,那少年却没有再来过。
荀汐感到自己被践踏了,被这俊逸的不知姓名的少年,她不愿意再去寻玘灌,自觉配不上他那份纯粹,对不住他那段深情。
冷风摇动竹叶樱花,松一阵,紧一阵,花叶被吹落在园中狭窄的石子路上,落红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飘舞,一团团,一簇簇。她久立于窗前,失魂落魄,静伫了一整日,终于出了竹庐,来到湖边。下雪了,春天却还没有来。
碗中的药汤已尽,喉间苦涩,她恍悟了自己已不在竹庐,心中是无尽的哀愁与失落;一晃神,手中的茶碗“砰”地一声摔落在了一边,她一惊,有些愧怍,船头那少年见了却乐:“姐姐,你终于回过神来了。”过来扶她躺下休息,一面收拾好陶碗碎片,丢进江中,一面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一会儿问她是哪里人,一
会儿问她要去哪,也不消她回答,只是自说自话。荀汐初觉烦乱,后来却感到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话语间得知他是个孤儿,全凭师父抚养长大,便又添了疼惜。她望着眼前这个茁壮质朴的少年,心中的冰雪渐渐消融,只是腹中的孩子,终究还是随着冬月流逝了,没能降临人间,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心口仿佛被刀生生地剜开了,刺疼,刺疼,她拼命望着江中的灯火,强忍着,不肯将泪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