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秋 玄(1 / 2)
秋玄
旭日冉升,光芒吐露红遍了楠都宁城。
崇安公携众臣工,静伫在城楼上,城楼矗立,城下的三百名乐师身着绛红礼服,排成了长长的仪仗队伍,崇安公向远处眺望,兴致盎然。远望见朝云蒸腾,旌旗飘扬,凯旋的楠军兵马自西驶来,褐衣铜甲,浩浩荡荡。崇安向内臣古月递了一个眼神,古月会意,于是旨令便一叠声地传了下去,过不多时,一个略音过后,笙鼓跌宕,庆贺的喜乐齐鸣奏响。
简原君锦无咎身着朝服,静立在崇安侧旁,他望着缓缓行进的楠军,神情索然。
兵马入城过半,却见当中一辆四轮铜车,由一双黑马在前拉着,四周各自三名甲士相护,正随着大军静静行走。铜车上掩着一张黑旗,左右各用一柄长剑镇着,旗下所罩之人,依稀可见他身形颀长。铜车颠簸,风吹拂过,黑旗的一角任意扬起,露出半寸云靴来,玄面粉底,随着车身,一晃,一晃。不知是不是铜车的缘故,归来的楠军兵卒,一个个脸上不见喜色,只是有序地行走着,一步一步,回到城来。
忽听有人惊呼:“啊,将军!”———是芷杨,芷杨的眸间已然
湿润,正要奔下城门,却被锦无咎拦腰抱住,芷杨抬头,直视着他,额角散下一缕秀发,眼中满是凄楚哀凉,锦无咎禁不住被她这般凝视,略松了松手,却仍扶着,望着她道:“你不能去,芷杨。”
他回来,便是为了要你见他最后一面。
芷杨定了定神,自觉失态,任由锦无咎握着掌心,凭着栏,望着四轮铜车由远及近,行经城门下,又折向城外,往远方去,渐渐地成了一个黑色的点。她屏着呼吸,只觉自己被撕扯着,身体却直僵僵地,痛楚而绝望。可她不能下楼,不能下去送一程秋玄,心已沉入了无尽的深渊。城门下的鼓乐声早已止息,谈笑声也已中断,城门上噤若寒蝉。这时芷杨察觉到,拉着她的锦无咎的手,在发颤。
崇安公回过头,看了看芷杨,又看了看锦无咎,神情端肃如水,简原君锦无咎不自觉地低了低头后退一步,却听崇安公缓缓说道:“无咎,你府上那八个家臣,不听话。”
芷杨的牡丹小院中,几间屋子不曾隔断,颇为阔朗,进门先是客堂,东面是书房,向西居中放着一张金丝楠大案,案上立着个紫檀笔架,狼毫羊毫安悬,正下方静陈着一方老坑莲池纹原石籽料宝砚,铺着经卷,桌旁设着原竹竖槽流水缸。芷杨披一件暮春绿龟甲葡萄纹薄纱披风,没有挽发,坐在案后,执笔临经,几日来她已将经文临了六回,这一卷临完便搁笔,明日是秋玄的头七。
将军秋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思索着,回忆着星星点点他曾谈及的过往。
他生于楠国荀氏将军幕府,是长子嫡孙,自幼被立为世子,将来会袭大将军位,继任武职,因此受教极严。幼时他随父巡猎,被毒蛇咬伤,父亲命人为他剜去毒肉,他看着明晃晃的刀片,极为惊恐,父亲却手持薄剑对着他鼻尖,厉声道:“你若敢哭,我便杀了你,不许辱没门庭。”果然,他握紧拳,紧闭着眼,拼命忍住,一声没哭。刮完了毒,再看父亲,只见他眉眼舒展了,却不曾笑。
他生来使用左手多于右手,拿笔,吃饭,使剑,皆是如此。父亲千方百计要纠正他,但见他用左手写字,便罚他长跪。教习他剑术,更是禁止用左手。以至于他练剑数载,竟敌不过几个弟弟。他每回输剑,并不丧气,只是抱膝坐在林间的岩石上,任由风拂他头发,神情漠然、落寂。父亲见了,动辄怫然,再后来,竟禁止师傅再授他剑法,直到他能熟练地使用右手。
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么严苛但荣耀地生活下去,直至一日,那年他十八岁———一场冬雨才过,寒鸦啼啭,树影婆娑,子夜前后,祸起突然,听着西风呼啸,外头兵声渐起,全族上下赶赴正堂听父亲号令。
父亲要他们先护送姑母姐妹出城,再回来援战。父亲交代完毕,他正要随众人离开,却听父亲叫住了他,于是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父亲命他跪下,他依言跪下,父亲道:“起誓。”他依言拔出佩剑立在跟前,双手按在剑上,俯首静候。
“若能生还,毕生便以光复幕府为业,不扫敌奸,不复我族人庙堂,决不罢休。”他一怔,一字一句地起了誓,字字铿锵。静默了一会儿,父亲扶起他,拍了拍他肘弯。他抬起头时,发现父亲眼中竟噙了泪———他忘了多久没有细看父亲了,印象中父亲
一直离他很远,是威严不容亲近的模样,这时他却惊讶地发现,父已年迈,鬓已灰白,额上起了皱纹,眉间的川字纹很深,然而威严依旧。
兵戈迫近,窗纸上人影幢幢,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父亲,却不忍见他垂泪,复低了头。父亲沙哑着嗓音低声道:“走吧。不可辱没了幕府。”他应声退下,已到门边,却听父亲又道:“先用右手使剑。”他一怔,回身答了声“是”,随即出了门。之后在打斗中,他便是先用右手使剑,可惜他和对手相差实在太大,不过数招,只觉右肩一阵剧痛,紧跟着右臂没了知觉,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的剑竟自跌落下地,右臂竟是被生生削去了。他忍着剧痛用左手拾起长剑,一时间将所学剑术全都使了出来,将那人杀了,可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地上是一滩殷红的血迹,肩膀上的血外淌如注。他后来才明白,若先用左手,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会不支———父亲早料到了他会受重创,却盼着他能仗着左手,把希望留到最后。
几个弟弟知他武艺略逊,也知他是幕府的世子嫡孙,便纷纷为他引开敌兵。却仍挡不住有人杀进场来,他正要拼死一搏,那人却停下手,把他的爵袍一把扯下,拉着他翻出了墙。他脸色惨白,厉声道:“我岂能当逃兵,岂能给幕府蒙羞!”那人道:“留得青山在啊公子!你若阵亡,他日何人复仇?”他眉头紧锁,因右臂失血过甚,早已不支,这时终于一晃神晕了过去。那人负着他翻出后院的矮墙,上了马,一路奔逃,直至城南郊外的一处小棚。他迷迷糊糊地醒时,伤口已被包好,血却仍染红了榻沿,他一发声,便觉得喉间腥辣,他问道:“幕府……怎么样了?”那人道:“幕府已成灰烬。”一瞬间只觉得天崩地裂,他哭不出来,心
底里在狂怒地嘶吼。那汉子为他端来汤药,他喷出一口鲜血来,却毫不迟疑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道:“多谢。你是军中人,不该救我。”那人一面为他擦拭身上的血浆,一面道:“我叫佰方,当年公子救下的佰妍,正是我的女儿。”三年前栢妍与其父失散,险被充妓,他救下了她,收留在府中,直到她的父亲找来。“只是我也确是朝廷的兵卒,遇见公子,实属意外,但顾不了了。如今公子既已转醒,我便得回军营了。”秋玄道:“你回去,他们会杀了你。”那人一面穿鞋,一面说道:“救公子,是报恩,回军营,是忠义。死生由命。”他平躺在榻上,这时才细看了看那汉子,他身形干瘦,裤管下的脚腕如风干的腊肉,身披麻衣,脚踩单薄的步履,只有腰间缠着条灰紫色的大带,上头绣着楠国的军徽图样。
佰方拿上剑,出了门。秋玄没有再言,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只道这是个勇士。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屋外有马儿嘶鸣,他心头一颤,循音望去———却是一匹墨黑的高头大马,那是他的马,它找到了他。
此后他遍访武师,求教独臂剑道,朝暮习练,闲暇时,会思念姐妹兄弟。
广安三十九年,秋玄在越宁公的武试中,胜了故将军王肃之孙王麟,接了金樽。他本请为郎中令,掌宫中警卫,越宁公却命他入了典部。他猜想是自己独臂之故,虽不圆满,却终得入朝堂,便不气馁。拜官那日,他走进宽阔的宫门走过长长的白玉阶他想起父辈祖辈曾携觳板从这里经过,惆怅感伤又澎湃踌躇。
三十九年末,越宁公驾崩,长公子崇安即位为王。
清风吹过,水声激激,芷杨感到胳膊有些麻,眼周也有些
酸。春风十里君再不得知,往事如烟,她想起了与秋玄的第一次相遇,已是五年前。
那年她还在佟国,十四岁,遇见楠国公派使臣来为二公子锦无咎提亲。
她原是乐天的性子,那会儿心里却搁了事,有些烦郁。晚间她出门行走,来到宫外的一处浅湖,爬上湖边的榕树坐下,望着湖面,听着一树吵吵嚷嚷的蝉鸣声,颇有几分惆怅。见有人来,便屏息去看,却见一人身形高长,是独臂,正向树边走来,她一惊,却见他站定了,拔出腰间的铜剑来练。她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惊诧之余敬佩之意油然而生。秋玄从袋中放出一只鸟儿来,往空中一掷,哪知那鸟儿却闻见了她的体香,朝她飞来。芷杨一惊,坐立不稳,便从树上摔落下来,秋玄正要飞身上树,这时见有人落下,便无暇思索,伸臂接住了芷杨,随即跟着落下地来。
怀中她映着明月,容颜姣好。秋玄扶她站稳,收了剑转身要走。
却听芷杨道:“你是不是在害怕?”秋玄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有何惧?”芷杨道:“你怕我知道你的行踪,对吗?”秋玄没有回答。芷杨捧着鸟儿,轻轻抚摸它软乎乎的羽毛:“这是我的夜莺,怎么被你拿去啦?”原来日间被他捉住的这只夜莺,却是她的。他生性严冷,这时背对着她却恍惚一呆,因她年少,才略松了戒心,芷杨又问:“你是何人?”秋玄不答。
秋玄入朝已一年有余,一年来他随使官行走于邻国,周游斡旋,却日夜习武不曾懈怠,此番护送迎亲的使臣来佟,日间随典官们拜罢佟国公,入夜便独自出宫来习练。
芷杨见他不搭理自己,便抱着夜莺起身离去。
可是秋玄那晚却一宿无眠———他只觉心中发慌,又未知缘故。
三个月后芷杨嫁来了楠国,秋玄受命拔擢成了郎中令,二十一岁的年纪,意气奋发,独当一面———却不自觉地留心下简原君府。
四月莺鸣,一日傍晚他随着花香来到牡丹小院,篱门虚掩,他推了进去。
芷杨正坐在花丛中的石案边,案上置着玲珑茶盘和精巧糕点、还有两副透亮的象牙箸、一只酒壶、一盏清茶。芷杨见了他,也不问,只是笑了笑:“坐。”秋玄在她对面坐下,说道:“跟着花香不知到了这里。”芷杨为他斟了一杯热热的清酒:“我不信。”秋玄脸色暗暗红了,忙接过饮下,道:“不胜酒力啊。”芷杨却不看他,轻轻呷了口茶。秋玄问:“简原君衣服上的牡丹,可是你缝制的?”芷杨道:“那都是丫头们做的,我不擅针线。”秋玄又问:“这……是什么香?”芷杨夹起一方茶点:“身在花圃,还问是什么香么?”秋玄道:“因为在花圃,所以要问。”芷杨偏着头:“不懂。”秋玄一顿:“因为我闻见的,不是牡丹花香。”芷杨起身,来到一株牡丹旁蹲下,将先前的一些茶末轻轻拍入土中,随后抬头向秋玄道:“原来大人也不庄重。”秋玄不语,只是淡然望过树梢悬挂在远山间的月亮,月光顺着剑眉流淌在他的面颊,月色柔和,他的脸庞却坚毅肃然,分明有了醉色,却不曾醉心、醉意、醉神,良久方道:“实话实说罢了。”
广安三十九年冬,崇安君碁文登临王位,荆国公洪元想一试楠国新君智谋、一探楠国虚实,便派出一股军队侵扰楠国边境,
并在灞野一地起了兵戈。
崇安君初登王位,年纪也轻,却颇具胆魄,他力排众异,拔擢独臂的郎中令秋玄为大将。秋玄奉命出征,带兵平乱,一朝金甲铜剑加身,壮志满怀不在话下。
秋玄想起往昔幕府父辈祖辈一众将军戎马倥偬,辉煌荣耀,不由唏嘘,他日兴夜寐,精心布阵,只盼能一举击溃荆军。荆国来兵三万,秋玄却只请兵六千,崇安公却也不劝,也不曾派兵增援———他一直用人不疑,秋玄敢提,他便敢放手由着他去。
果真,秋玄帅军以一当十,灞野之战不及一月,便大败荆军,凯旋。洪元公一生刚毅不低于人,唯独此次,却信服楠国兵力强盛、亦服崇安公用人,他恐崇安会趁此讨要被象宜公挟遂天子“借走”的楠国十三州,遂谴了四公子玘灌为质来楠。
不待秋玄回宫,崇安公便先加封了秋玄为安平伯,派简原王妃芷杨亲自迎其回城。
可就在回城的路上,秋玄的三千亲兵遇了伏击———无人生还。
秋玄已料到会临险境,却不曾想会这般突然。前后两位楠国公都对他信赖有加。他却日渐不安———离权势越近,越会被灼伤。他不时感到恐惧,觉得有朝一日自己会像荀氏幕府那样,被宫中的暗箭射伤、被合力剿杀。当年幕府便是太过强盛了,为楠国公所忌惮。可他是武将,要带兵啊,于是进退两难。
他命人将三千兵士的尸骨逐一埋葬,自己在垒起的土坡边坐了一宿,愤懑,悲伤,却无人言说;若不是芷杨前来相迎,他不知自己会怎样。
回到宫中,一切如常,崇安公大开筵席,为秋玄接风洗尘,
亲执酒壶为他斟酒,秋玄殊荣不必言说。然而这场战却成了他一生的梦魇。
次日清晨,雪还在下,他冒着寒气策马来到宁城郊外的一处山林,在山林深处,他抱膝坐在了大石上,解开长发任风吹拂,一如小时候被父亲责罚之后那样。
在皑皑白雪中,他似乎看见了那三千亲军,他们始终没离开过。
这三千兵将,最初只是一百人。多数是他的随侍武童,当初相见时,他们尚年幼,不知恨,不知愁,嬉皮笑脸的,没心没肺。他像个兄长一样教导他们,教他们礼仪,教他们坚毅,教他们不屈。他们一同长大,比亲兄弟更亲。幕府遭遇变故,他们却不离不弃,辗转几年光阴,陆续寻他到了将军府,还带来一批精锐人马。他们长高了,长大了,变得骁勇,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他们一个人就是一堵墙,一个人就是一座城。不为名,不为利,也不曾弃他而去,唯荀洭是瞻。人前他们喊他“将军”,私下却只称“少爷”,他们忠于幕府,只盼他别忘记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