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 房(1 / 1)
书房
孟夏时节,学宫中的合欢花訇訇然开遍,沾着潮潮糊糊的雨露,芬芳氤氲四溢,玘灌先前因摔伤休养了好一阵,近几日才返回学宫,只是他闻见这花香,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个身影来,口中虽仍随众诵着读书,思绪却不由地缠绵起来。
荆国的子弟原是在各自宫中,请师傅教习,洪元即位后,开辟承明殿,将一众王族公子,尽召至此受典蒙训,巳时读书,未时写字,申时则去围场习武射箭。此时学宫中集聚了子弟二十余,加之伴郎书童,共四五十众集聚一堂,颇是热闹。公子们年幼,除太子梨治外,其余的都不曾加官,因此未着朝服,青青粉粉地穿戴着各色缎袍幞巾,清风拂过,翻动书卷,撩起诸子脑后的飘带和襟袍,灵动翻飞,将光影浮动。
玘灌慵懒得有些晃神,被花香迷住了,他本就爱胭脂花草,每遇花期便会命赵佚、洪络制成香料密存,二人不识字,玘灌闲来无事便教习一二,好让他们在琉璃瓶外添上字条。洪络勤恳善记,赵佚则马虎,句读不分,得过且过,惹出过不少笑话,玘灌想起他有一回还把“花蕊”的“蕊”念成了“心”,不禁笑出了声。
正在堂中讲学的太师傅同阖见了,便板起脸道:“四公子,你有何见?”玘灌来不及收敛笑容,仓促答道:“太师傅,是……方才书里的话,可笑。”同阖早知玘灌原由象宜公亲自养育,有些不驯,这时便肃然道:“这是祖传礼制,你如何竟觉它可笑?你不得其法,不明其要,才无法领会其中精要。去到庭下,诵读三十遍,把书记熟了再回来!”玘灌并不知方才书中说了什么,只是不服同阖责罚,这时扬起头道:“先王从不教我这些,治国为君及人臣,当学兵法、操百器、察民情、体民意,我们终日居于深宫,远离市井黎民,何谈成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本是荆国常有之象,如今盗窃之事却屡禁不止,还不是因为税赋徭役沉重,民心纷乱么,荆国乃大国,不该如此的。”同阖虽怒,这时却也不由一愣,一时堂中鸦雀无声。忽听另一位太师傅陈道正缓缓问道:“那依四公子之见,何为大国?”玘灌一顿,随即答道:“有三者可谓大国,其国之幅员辽阔,可谓大国;其国之子民济济,可谓大国;其国之兵力强盛,亦可谓大国。”
陈道正见他尚年幼,却有些见识,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暗赞了个好。陈道正乃当朝首辅,因工于诗书,被洪元公拜为太师,教习子弟。同阖则早已不悦,全看着陈道正才容玘灌说完,这时斥道:“骄逸自满!还不快到庭下去!”玘灌傲然:“玘灌何错之有,倒是太师傅,三天两头地往三公子宫里去,是教他断文识字呢还是……”一语未了,却被太子梨治劝住:“灌儿!”三公子季庆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血气方刚,这时一拍书案,愤然瞪眼瞧着玘灌,同阖则惊怒交集:“你大可离开承明殿,不必回来!”玘灌起身:“我才不稀罕!”
却被门外一人厉声喝断:“放肆!”
庭下背手站着那人,着一身玄黑蟒纹滚金长袍,腰缠腾龙逐云琉金带,身后跟着一干侍女妃嫔,正是荆国公洪元,他已在窗外立了多时,只是不曾让小宦通报,书房中的诸子这时见了,忙从座上起身,来到庭下叩拜行礼。
洪元公看着一众年轻公子,道:“免礼吧,回到你们的书案边去。天大地大,读书人最大。荆国立朝百年,排艰除难,砥砺前行,方有今日之国运恒昌,你们身为王族,当为天下表率,掌典史、知兵法,如此我大荆方能稳朝堂、定社稷,安疆域,尔等须牢记。”
众人听罢,齐齐地行礼,朗声称“是,臣谨记”,端容起身,这才回屋坐下。
洪元公又点玘灌:“玘灌留下。”玘灌于是不敢起身,只是伏地跪着,洪元背着手缓缓踱了几步,道:“你小小年纪,竟目无师长,如此自大,枉费先王栽培养育。你可知错?”玘灌虽惧,却又有些不服,便没有吭声。
洪元公见状,便吩咐左右:“拉他下去,藤杖二十,罚跪两个时辰。”
玘灌挨打,却一声不吭。一时庭下只闻杖声凄凄,执杖的侍卫自然知他尊贵,也知洪元并未降罪,便也没有往重里打,只把藤杖甩得呼呼作响。
杖罢,洪元公道:“下课了去太庙跪好,自己反省,今晚的蜡烛燃尽前,不许回来。”梨治正要前来求情,却有一名随侍的妃子走上前来,对着洪元公盈盈行礼道:“大王,四公子年幼,一时气盛也是有的,况且先王才走,他必是常有挂念,才会如此言说,请大王恕他这回,长跪……就免了吧?”
洪元公听玘灌陈辞,其实心中也觉可爱,且同阖的越礼之
举,他亦早有觉察,这时借玘灌敲打同阖,也无不可;他怒只怒在玘灌骄傲自满、不尊师长,自己又素来教子极严,若不惩戒,怕被人称包庇纵容,这时有人求情,却是正好。
洪元公回过头来,见这是位新入宫的妃子,一张脸庞素净精致,又听她吐属优雅,顿生好感,便道:“连妃有心了。”又道:“曾听你说过,你有个侄儿,斯文端正,与玘灌年纪相若,过几日着他入宫来吧,陪着玘灌一同读书,和你也有个照应,可好?”这妃子心下感动,屈膝拜谢道:“谢大王恩典。”洪元又对玘灌道:“看在连妃的面上,长跪暂免,若敢再犯,必依律惩处,绝不容情。”
说罢点了同阖随行离去,陈道正忙命人将玘灌扶回座上。
太子梨治松了口气,转眼忽见二公子青蘅脸上微微泛红,不禁一奇。青蘅自幼聪颖不外露,四岁上因病离宫,直至洪元即位才回呈阳,回宫后,他上午读书,下午则多在御药房消磨时光,寡与旁人来往,较其幼时,更添了沉静。在一干公子里头,靖元太子之子璟旦和重元君之子疾生也都喜静,疾生是宽厚谦让,不与争风;璟旦则是儒雅温和,平和中庸;可青蘅的静呢,梨治总觉他有自己的一个天地,旁人无法进入,青蘅也不愿出来。这时他竟红了脸,却是无端。
课罢,子弟们纷纷拾卷离席,季庆带着几个书伴来到玘灌跟前,低声斥道:“小子,你若再敢无礼……”一语未竟,却触到了青蘅的目光,青蘅只是眨了眨眼,随后便别开头去,季庆却觉凛然可畏,愣是把话吞了回去,招呼几个公子一块儿走了。梨治追上来道:“三公子,灌儿年幼,口不择言,你多包涵,莫放在心上。”季庆拱手行礼道:“遵太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