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天命(五)(1 / 2)
宣德二年,五月。
广陵。
长桌两侧坐满了广陵商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或拢着袖子,或把玩核桃,暮气沉沉的;也有打扮张扬的女子,柳眉上挑,泼辣地瞪回去每一个偷看的人。
主位上坐着的女孩年轻得不像话,传自名声赫赫的乔姬的美貌即便不施粉黛,也叫人惊心动魄。江乔穿着件湖蓝色的衣衫,浓墨般的长发间簪着根白玉簪子,衬着雪白的耳垂,难免惹人心旌动摇。
“江会长此番召集我们前来,不知所为何意?”有人忍不住道。
“江某年纪轻,承蒙各位同行抬爱,才坐上会长的位置。”江乔谦逊地说,“所以有一事,江某不得不提前向诸位透露,以免诸位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座上的人不由得心生疑窦。
江乔在乔姬死后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后来江家长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帝都,江氏的大权一度在几个宗亲手中来回打转。但几年前,江乔横空出世,搞定所有难搞的宗亲,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
前不久,广陵江氏又将多年来囤积的五百万石粮食全部送往拥雪关。令人忍不住猜疑,江乔是否仗着云中楚氏的权势,才夺得如今的地位。
“诸位应该也知道,今年年初,前镇北王也就是龙骧将军殉国,江某前去云中吊唁。在云中,江某见到了一位来自帝都的达官显贵,他与江某颇有些交情,于是多说了几句话。”
从帝都前往云中吊唁楚明彦的达官显贵,除了关中裴氏的少主还有谁?裴璋的外甥是新帝最疼爱的弟弟,关中裴氏名声显赫,荣宠至极。裴璋流出的消息,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新帝的意思。
众人心中一片哗然,急迫地等着江乔往下说。
“那位显贵说,陛下对多地粮价上涨一事颇为不满。”
江乔慢条斯理地说:“拥雪关战事吃紧,龙骧将军以身殉国,陛下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辈。内阁或许于今年着手整治投机倒把之辈,轻者罚没家产,重者流放充军,以充实拥雪关军备。”
“所以,江某才狠下心来,将五百万石粮食送往拥雪关,以示广陵江氏略效犬马之劳。”江乔站起来,对着众人微微躬身道,“如何取舍,全凭诸位,江某言尽于此。”
江乔离开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来的包厢,迎面撞上带着身着黑衣、抱着长剑的少年。江乔轻轻地拧眉,她闻到少年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洛南山指指屋顶,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替你审过了,是你的族亲叔叔派人来杀你。家主让我保护你,听你的调遣,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不收酬金。”
“暂时不必。”江乔客气地说。
洛南山无所谓,耸耸肩膀,跟在江乔身边走出酒楼。外面下起细如牛毛的小雨,路人奔跑着躲入街道两侧的商铺避雨。邓勉用袖子遮着脑袋跑过来,将一袋热气腾腾的油纸包塞到江乔手上,笑得傻乎乎的。
“这是什么?”江乔好脾气地问。
“好吃的。”邓勉说,“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江乔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微笑着说:“谢谢。我很喜欢。”
邓勉把一个斗笠戴在江乔头上,两人慢慢地走回家,身后跟着一个洛南山。他们在邓勉赁的院子前分手,江乔漫步在微凉的细雨中,缓慢、悠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是不是喜欢你?”洛南山突如其来地问。
江乔有点惊讶地看着洛南山。
“我看家主对镇北王殿下就是这样的。”洛南山煞有介事地说,“不过殿下对家主也很好,很愿意哄着家主。她不会像你这样,连尝都不尝就说喜欢。他们说,这个叫敷衍。”
“你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江乔轻松惬意地往江宅走。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洛南山话多得不像一个刺客。
江乔安静片刻,说:“也许是一个能替我修琴的人。”
洛南山没听懂。
他保护了江乔好几天,江乔最擅长的其实是算术和吹笛。那架并不名贵的七弦琴闲置在窗边,江乔空闲时便会擦拭,却从不弹奏。
——
帝都。
宣政殿。
“拥雪关一昧龟缩避战,而不知道夺回关外失陷的军事堡垒,如今还要大兴土木,修筑新城墙。楚识夏根本不堪为镇北王,还望陛下三思!”
“今年天灾频发,各地都是用钱的时候。天下又不是只有打仗死的人才作数,若是处处紧着拥雪关,又将中原腹地百姓的死活置于何地?云中楚氏分明是为一己私利,窃取国财!”
白子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指节规律地在扶手上敲着,未有丝毫变化,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堂上一片激烈的反对声终于消停,大约是骂够了,又或许是词穷了。众人终于想起来看看皇帝是什么表情,无数道犀利老辣的目光却穿不透白子澈这张年轻的面皮。
“所以,诸位仅仅是担心钱的问题,对么?”白子澈轻松地笑笑,说,“皇商广陵江氏向朕表示,愿意偕同广陵商会为拥雪关的防御工事出资。如此,诸君是否无话可说?”
“陛下,拥雪关消极怠战——”
“严卿,”白子澈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说,“你是文臣,没有打过一天仗,没有去过一天拥雪关。圣人说‘知行合一’,你两者都做不到,至少可以保持沉默,不要随便对镇北王的决定置喙。”
那名臣子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涨红。
“诸位不必急着表态,站队,揣摩朕的心思。如果有人有更好的计划安置受灾的流民,再来和朕商议拥雪关的防御工事究竟有没有必要。”白子澈轻飘飘地说,“如果没有,朕不想再听废话。”
朝会散去,白子澈返回未央宫中。
白琰受封魏亲王,早早出宫居住。白子澈尚未娶妻,又不喜前呼后拥,未央宫中常常只有他和小宫女吹云,孙盐偶尔进宫汇报公务。大多数时候,未央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子澈自顾自地就着一壶冷茶,坐在悬挂起来的《观音大士图》前。
宫人皆知新帝节俭,没有穷奢极欲的爱好。有人思及白子澈潜龙之时曾绘得一手绝妙丹青,便重金购来名家传世之作献媚,最终也无功而返。
未央宫中唯一陈列的画作,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观音大士图》。这幅曾失窃于宫廷的画作重见天日,却无人敢向新帝追问它的来历。但新帝似乎极为喜爱这张画,将其置于安眠之处,日日看着光影在画上变幻。
其实白子澈只是以此警醒自己,不要忘了为什么开始。
“子澈,莫忘来时路。”
霍文柏的遗言像是一道戒疤,烙在白子澈的骨骼里。
冷冽的茶香在口腔里蔓延开,驱散了一点燥热。白子澈觉得自己像是志怪传说里的书生,等着画中的精魅现身一叙。还好白子澈没有对着画自言自语的习惯,否则真成了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