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天命(二)(1 / 2)
云中,大雪。
楚明修躺在床上,高热令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床边坐着的那个女孩,一直牵着他的手,令他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间。楚明修呼出一口灼热的空气,牵扯得心肺都在疼痛。
“我昨晚梦到大哥了。”楚明修说,“你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不想。”楚识夏面无表情地说。
“嘴硬。”楚明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梦见你小时候,刚刚学会骑马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天霭山下。结果你和沉舟都不认识路,生生地在山脚底下捱了一晚。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俩缩在一个树洞里,哆哆嗦嗦地搂着对方。做错事的是你,大哥却罚我祠堂,你说他是不是偏心?”
“你少胡说八道。”楚识夏道,“明明是你骗我,说天霭山下有一匹白狼,白狼的眼睛能治大哥的病。我没找到白狼,还差点被母狼叼走,大哥没打死你都算是轻的。”
楚明修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一阵咳嗽。
“辛将军下葬了吗?”
“嗯。”
“可惜我都没能去送他。”楚明修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喃喃地说,“你知道么?辛将军是青州人。”
“我不知道。”楚识夏握紧楚明修的手,试图唤回他的神智,“你别说话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辛翦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死在北狄人手下,他在济善堂长大。本来他读书很好,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却偏偏要参军。”楚明修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他当年去考状元,也许就不会死了吧?”
“那可不一定,那些年科考由庄松柏一手把持,辛将军一个孤儿,有钱拜庄松柏的山头么?”
“你说话好难听。”楚明修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掉,有气无力道。
“你快点好起来,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楚识夏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说,“二哥,不要留我一个人。”
“长乐,对不起。”楚明修勉力抬手抚摸过她的脸颊,说,“最后还是把你困在这里。”
“没有这种事。”楚识夏咬着牙说。
“你是我的骄傲。”楚明修说,“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楚识夏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去。
侍女敲门听不见人应,惊慌失措地去找沉舟。沉舟带着人踹破门闯进去,眼前的一幕却令所有人心头一梗。侍女忍不住惊呼出声,手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沉舟说:“都出去。”
坐在床边的楚识夏没有动,她固执地握着楚明修的手,像是在等待他再次醒来。沉舟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到楚识夏身边,按着她的肩膀抱住她。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楚识夏轻声说,“原来死人也可以是这样的。”
“想哭的话就哭吧。”沉舟说,“我给你守着,不会有人知道。”
“我哭不出来。”楚识夏呆呆地看着楚明修,魂不守舍地说,“沉舟,我没力气了。”
沉舟的手微微颤抖。
他的指尖穿过楚识夏的长发,寸寸如雪。
——
宣德二年,正月初三。
镇北王兼龙骧将军楚明修停灵,四方豪强权贵皆来吊唁。
裴璋步入庭中,远远地看见檐下的楚识夏,不由得心中苍凉。楚识夏穿着一身黑白色的衣衫,额上束着白色的带子,远远地冲裴璋点头示意。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裴璋声音发颤,问。
“大约是上天警示我寿数将尽,未做完的事要抓紧。”楚识夏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
裴璋艰难地笑笑,眼泪却先落下来。仅仅过去一年多,故人却已非旧时模样。命运对楚识夏似乎格外残忍,将她雕琢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昔年帝都中意气风发的少女,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楚识夏反过来安慰裴璋,说:“没事的。”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裴璋问。
楚识夏想了一会儿,问:“你有钱有粮么?”
裴璋似乎对楚识夏的顾虑早有预料,同她一起走进里间坐下。楚识夏看了一眼跟在裴璋身边,用风帽遮掩住面目的人。三人一同坐在桌案边,那人才揭开风帽。
“别来无恙,镇北王殿下。”白子澈说。
“多谢陛下关心。”楚识夏微微低头,说。
“朕就是为了阕北的军费来的。”白子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按在桌上推过去。
“十万两白银。”楚识夏大致扫了一眼,问,“国库已经亏空至此吗?”
“陈氏、许得禄、庄松柏所抄没的家产,早就被先帝挥霍一空。加上今年多地天气异常,大旱、瘟疫层出不穷,朝廷免去赋税,又要救济灾民。”白子澈颇感难以启齿,“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裴璋拿出一个匣子,推到楚识夏面前,说:“这是我凑出来的十万两银票,若是战事吃紧,我再想办法。”
“你也难以为继了吧?”楚识夏摇摇头,说,“关中裴氏是百年大族,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涉到你的族人。纵然有心,实则无力,我明白。”
“我会想办法。”裴璋坚定道。
“钱并不是最为难的。”楚识夏道,“拥雪关有三十万精兵,军饷可以拖欠,军士却不能不吃饭,最紧缺的其实是粮食。纵然国库有金山银山,金银也不能变成米面果腹。我派人前去江南询问米价,商贾囤积粮食,以待暴利,不肯出售。除非明抢,否则即便陛下和裴公子掏空家底,也难填补拥雪关的需求。”
白子澈发出一声长叹。
“或者,有没有可能暂时和谈,捱过今年?”白子澈试探着问道。
“今年大旱,明年未必风调雨顺。”楚识夏顿了顿,说,“更何况,我未必有时间等。”
白子澈和裴璋都以为楚识夏是报仇心切,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便也不便多劝。只有楚识夏知道,她惧怕的是天命的倾斜。也许等不到楚识夏和尔丹开战,她便在某一次意外中死去。
“再等等。”楚识夏说。
——
一程风雪又过。
灵堂上的白烛换过一回。
楚识夏跪在灵堂前,沉舟守在她身边。沉舟很不放心楚识夏一个人呆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楚识夏,有时楚识夏看得见他,有时看不见。楚识夏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跪着,沉舟有时会恍惚地以为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你要不要抱一下它?”沉舟把偷摸进灵堂的白猫塞到楚识夏手上,拉着她的手去揉白猫的肚皮。
白猫被揉得舒服,也不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