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鹤归(三)(1 / 2)
春三月,梨花盛放如雪。
白衣的女人坐在窗边梳发,长发漫漫如流水,阳光映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仿佛行将融化的新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的摇篮前,转动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眼睛随着拨浪鼓转动,眼睛泛着柔软的浅蓝色。
“山月,朕有儿子了。”男子对着女人沉默的背影,难掩欣喜道,“从今天起,朕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男子已经习惯她的漠视,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陛下,您喜爱这个孩子吗?”女人忽然问。
“当然。”男子信誓旦旦道,“朕要给他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女人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最好的一切,包括储君之位吗?”
“包括储君之位。”
男人轻易地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许诺出去,女人却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她在盛大的阳光下缓慢地转过头来,素白的脸像是冰晶,坚硬、透明而易碎。
一滴鲜红的泪水从她的眼角划下,勾勒出下颌角流畅的线条,缓缓滴落在纯白的衣衫上,晕染开梅花般的痕迹。方才平静陪他玩耍的婴孩爆发出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人惊恐地试图退避开。
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衣衫上的血色飞速蔓延开,像是一袭红衣。她伸出带血的指尖,抚摸着婴儿肉嘟嘟的脸颊,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难说是妩媚还是多情,这样一张脸无论哭笑都应该动人心魄,此刻只却显得诡异。
“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一切,真的都给他吗?”女人柔声问。
男人仓皇失措地转身逃出小小的屋子,在他扭过头的一瞬间,女人和婴儿都化为一滩血水。
摇篮中的龙血玉环在血水里四分五裂。
男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无人的宫墙间,灼灼的桃花像是燃烧的火焰,花瓣随着他脚步的起落留下灼烧的焦黑痕迹。他疯狂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宫殿大门,每一间宫殿中都没有人,徒留寂寥的阳光盘旋。
“来人,来人啊!”
男人恐惧地大喊,喊声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响。
他猛地撞开露和殿的大门,看见年轻貌美的女人和教书先生般儒雅的男子。女人穿着华丽的宫装,头顶的发冠上缀着凤珠,盈盈如月光。二人旁若无人地对坐,云淡风轻的交谈间改变了整个帝朝的局势。
“真的要这么做?”女人虽在疑问,脸上却无半分犹疑的神情,“弑君夺位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楚家可信么?”
“杀人而已,楚家家学渊源,镇北王不会失手。”男子平淡道,“皇帝一死,你的儿子,我的外甥就是皇帝。这天下,再也不是姓白的说了算。”
仿佛是注意到了什么,二人齐齐地向这边看来。男人在他们平静的目光下一步步退出露和殿,狼狈地冲出大门。
不知跑了多久,他稀里糊涂地闯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没有一丝阳光,烛火微弱的光芒从层层垂落的纱幔间透出来,像是薄弱的夕阳余晖。床上辗转病榻的人剧烈地喘息着,灯光将床前两个人的影子放大、拉长投在纱幔上。
他们的声音絮絮的,像是鬼魂窃窃私语。
“你确定看不出来是中毒?”
“桃花瘴在十二个时辰后会自动消解,死者肉眼看上去与暴病无异。”
“那就是要在这里守到天亮了。”一人幽幽道,“你儿子怎么样了?”
“别问你不该问的东西。”
“时间还早,随便话话家常而已。”
男人难以忍受地夺门而出,大声喊着羽林卫和禁军,却无人应答他。他一转头,竟然直接一头栽进了宽阔明亮的宣政殿。他的身体被压矮、团圆,塞在沉重繁复的皇帝冕服中。
女人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步走上玉阶。她身上的脂粉味冷冷淡淡,不近人情。而他莫说反抗的力气——连勇气都没有。他随着女人一同在龙位前转身,脚下万民臣服。
一张张脸在混沌的梦境中清晰起来,摄政王、庄松柏、太后、皇后、镇北王。他们的眼睛像是狼,目光带着锋利的倒刺,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层血肉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跪拜下去。
他却惊恐愤怒地将冠冕和手边的一切都砸出去,一边砸一边后退,怒吼道:“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把他们统统给朕押下去!”
众人却不为所动。
直到摄政王平淡地说:“陛下累了,带陛下回去休息吧。”
身边的宦官一拥而上,像是扭送一头畜牲似的粗暴,将他架着离开宣政殿。
“竖子焉敢,朕乃帝朝天子!”他拼命挣扎,色厉内荏地斥责宦官们。
“您糊涂啦?您早就不是天子了!”
他震惊地扭过头,看见一人站在龙椅前,张开双臂,接受群臣的跪拜。
那张脸年轻、文秀,一时间是志得意满的白焕,一时间是面无表情的白子澈。
——
皇帝在一脚踏空的虚浮感中醒来,满身潮湿的汗水,分不清冷热。床帐外亮着莹莹的光辉,像是若隐若现的萤火。身边柔软温暖的女人诚惶诚恐地蜷缩起来,以单薄的绸缎遮住身体,跪在地上。
灯光在她蜜色的肌肤上流淌,微卷的长发如瀑般垂下,遮住她半裸的肩头和脖颈。
皇帝有些头疼,模糊地想起来,这是北狄使团进献的美人。
“你抖什么?”皇帝有气无力地问。
“陛下梦魇,臣妾是否侍奉不周?”蛮女战战兢兢地问。
她一边问,一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皇帝,黑色的眼珠像是一汪浓墨。蛮女身形丰腴饱满,一匹绸缎掩不住她的身姿,反而平添几分欲迎还拒的意味。
皇帝闻到一阵暖香,像是阳光下的花朵,令他无端地安心下来。
“不关你的事。”皇帝对她伸出手,将她牵回床上,“你擦香粉了么?”
“臣妾天生如此。”
——
祥符十年,十月。
秋叶山居。
随着入冬,天气渐渐转冷,每日早晨醒来便可见窗外花木上一层薄薄的霜。
楚识夏握着沉舟的手,仔细地用药膏在他的手背和指间搓揉开。沉舟在九幽司的日子过得很是潦草,手上每到冬日被冻伤了也不管,只要不影响拔剑就好。楚识夏带着暖意的指腹在沉舟手上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沉舟的耳尖悄无声息地烫起来。
“每天都要抹吗?”沉舟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