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沈妩(二)(1 / 2)
灵帝十三年,冬。
一叶小舟在肮脏的沟渠中飘荡,挨挨挤挤地坐在船上的人像是一粒粒干瘪的豌豆,挤在狭促的豆荚中。八岁的孩童被反复交替的寒热逼得不住发抖,手脚控制不住地碰到身边的人。
船只吃水很深,令这场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出行更加难熬。
一个精瘦如猴的男人趁机发难,一把抓起茫然无知的孩童,喷出一连串夹杂地方俚语的脏话后,便要将他丢下水。孩童强烈的求生欲令他死死地抓住男人的胳膊,未修剪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胳膊,男人怒火烧得更旺。
一根锋利的簪子抵在猴脸男人的脖颈上。
“你现在乱来,整艘船都会翻,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少女压低了声音说,“要么你放开他,要么我挑断你的血管,把你的尸体踢下去,船一样能走得更快。”
“所有人都要死”这句话打醒了死气沉沉的众人,一束束怨毒的目光照在猴脸男人身上。
猴脸男人僵硬片刻,慢慢地放下了孩子。少女提着孩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到了鬼市还管别人死活,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猴脸男人冷笑道。
少女置若罔闻,收好簪子,顺手摸了一把孩子的额头。孩子被折磨得牙关打战,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她脸上脏兮兮的,抹着一层又一层的污泥,宽大肮脏的衣衫散发着强烈的恶臭味。
少女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颠簸的船只停了下来,孩子却早已失去睁开眼睛的力气。模模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趴在一个单薄的后背上,鼻尖不是熟悉的麦子香,而是一股异味。
孩子的不适翻江倒海,在她的背上呕吐起来。
他正胆战心惊自己会不会被扔下来时,那人只是顿了一顿,便接着往前走。鬼市湿冷阴暗,青苔遍地生长,他被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上裹了一层不属于他的外衣。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孩子却连伸手纠缠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碗滚烫的汤水递到他唇边。孩子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那张被黑泥糊住的脸。
“你得的是疟疾,”少女说,“不想死就听我的。”
孩子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吞下混着草木清香的热水。暖流袭过四肢百骸,孩子总算恢复了微弱的力量,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青蒿。”少女将破瓷碗放在地上,靠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休息。
孩子得寸进尺地凑过去问:“你是谁?”
少女沉默片刻,说:“好奇害死猫,知道吗?”
南方遭了蝗灾,又偏逢皇帝增加赋税,天灾人祸压迫之下,饿殍遍野。孩子从少女的口音中勉强辨出她是兖州人,但她身上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她分明手指细嫩,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却吃苦能干,敏捷机智,像是在市井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比如她不能识文断字,连告示都要靠人念给她听,却对各路杂乱知识如数家珍,能谋善断。
少女用青蒿煮水治好了孩子的疟疾,也就此多了一条小尾巴。他亲眼看着少女从一无所有的流民,凭借学识和隐忍,在鬼市中赢得一隅喘息的角落。
她的脸上总是很脏,眼睛却是线条柔美、眼瞳明亮,像是一瓣莲花。偶尔在深夜寂静无人时,她会洗去脸上的污浊。孩子注视着她玉色的面庞,只觉得像是在仰望一轮明月。
灵帝十五年,冬。
孩子从爬满青苔的石阶上跑下来,怀里抱着温热的食物。这间小小的屋子紧挨排水的沟渠,阴冷潮湿,少女在墙角放了一袋石灰,空气才干燥清爽起来。
“今夜是除夕。”孩子把食物放在桌上,求表扬似的仰起头对她说,“我用衣服一路裹着回来的,都还热着。”
在鬼市,要吃一口热食难如登天。
少女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拨开他胸口的衣衫,发现他胸前的皮肤被烫出一片水泡。少女叹了口气,用火烧过的银针挑破水泡,给别扭的孩子涂抹自制的药膏。
“我吃什么都可以,以后别再这样了。”少女说。
孩子有点沮丧地说:“我又做错了吗?”
其实少女从不苛责他,她宽容、温和得近乎敷衍,能得她注意的事寥寥无几。孩子想从她这里学东西,她也倾囊相授,从不藏私。但孩子总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远,远到无法靠近。
少女沉默片刻,说:“我要走了。”
孩子瞪大了眼睛。
这间石头堆砌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在暗无天日的鬼市里终日燃烧,放在她的案头。孩子每半个月出鬼市一次,带回来官府遗弃的告示。那些告示被她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叠起来,用针线装订成册。
孩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关心那些告示。
生活在鬼市里的人,即便地面上天翻地覆,和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是被帝朝遗弃的子民,是沟渠中爬行的蛆虫。帝朝荣耀时,明君英主的恩泽并未护佑他们;帝朝衰败时,渺小如蚍蜉的他们也无力挽回。他们被动而麻木地看着时代的洪流从身上碾过去,粉身碎骨,无知无觉。
一年多的时间,少女通过替鬼市主整理书籍、替大小作坊的主人做事飞快地学习认字。她学习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孩子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本就是才高八斗之人,那些知识仅仅是在她的脑海中苏醒而已。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少女说,“如果你不愿意,这里的钱你也可以一并带走,去别的地方。但是祥符十三年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帝都,往南边走。”
“为什么?”孩子不解地说,“祥符……十三年?”
“祥符”毋庸置疑是个年号,却并不是今上所用的年号。一个皇帝一生未必只有一个年号,就连皇帝自己也未必知道什么时候改下一个年号、改成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
“为什么突然要走?你不喜欢这里,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孩子急迫地抓着她的手,慌得眼泪直往下掉。
少女犹豫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坚定地拂开他的手,说:“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细微的风从房屋缝隙中钻进来,发出细细的呜咽声,仿佛鬼哭。少女身后的灯火微微一跳,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鬼魂轻轻颤抖。她的眼睛森寒、哀婉,像极了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
一种纵观全局后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