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九)(1 / 2)
洛霜衣在乱七八糟的纸张、算筹、朱砂和水银中将鬼市主刨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羊骨面具掉了一半,露出半张苍白不似活人的面孔。鬼市主骤然见了天日,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好半天才看清楚洛霜衣脸上的银色鬼面具,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羊骨面具戴好。
“不会是有人花钱买我的脑袋吧?”鬼市主警惕地问。
“鬼市主,我们家主有请。”洛霜衣一只手扣着他的脉门,一只手虚情假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市主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九幽司的恶鬼扯上关系,他刚想开口拒绝,便看见地上七零八落的傀儡童子。洛瞳坐在撅起屁股的傀儡童子背上,笑嘻嘻地把傀儡童子的头踢了过去,鬼面具下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天真无邪。
再一看洛霜衣扣着自己脉门的姿势,鬼市主自然而然地便联想起了九幽司赫赫有名的“截脉手”,不握寸铁,断人筋脉,裂人白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带路吧。”鬼市主吞了口唾沫,说。
——
秋叶山居。
鬼市主撩开楚识夏颈间的长发,她颈侧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得可以看见细微的枝节,密密麻麻地往身体深处扎根而去,皮肤上绽开大片深浅交叠的淡粉色痕迹。
守在房间角落的玉珠忍不住侧目,观察鬼市主的一举一动。
“这是桃花瘴,”鬼市主干净利落地说,“她没救了。”
桃花瘴是慢性毒,服下桃花瘴的人会接连呕血、高热不止,身上出现桃花般灼目的痕迹。十二个时辰后中毒者死亡,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就像是暴病而亡的病人。
皇帝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不能让楚识夏死在皇宫里,更不能落人口实。但皇帝久居深宫,皇家教导皇子远鬼神、疏奸邪,他不可能对桃花瘴如此熟悉。
“桃花瘴诞生于鬼市,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解开,这个人一定是你。”沉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提你的条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鬼市主披着件乌鸦似的毛茸茸外袍,鼻子上挂着形状奇怪的墨晶镜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妖邪。鬼市主纳罕地勾下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起沉舟来。
沉舟坐在楚识夏身边,轻轻地将一串佛珠握在楚识夏掌心。他有一双薄情冷血的眼睛,却无端地动人心弦。鬼市主看见他喉结上未擦干的血迹,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原来楚识夏承受七枚寒髓钉也要救的人是你啊。”鬼市主上下扫他一眼,点点头道,“你确实有令人疯狂的资本,楼兰的血脉简直像是祸水。”
沉舟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直截了当地问:“桃花瘴怎么解?”
“桃花瘴与天下第一毒的‘灼心’不同,它的毒性并不峻猛,反而柔和缠绵。但也正是因此,桃花瘴极难解除,所有世上可见的解毒药材对它都没有用。如果是别人,要解此毒便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是你——九幽司的家主,说不定你真的可以救她。”
沉舟与鬼市主对视。
鬼市主生出一种戏谑的心情,带着玩弄猎物的恶意道:“九幽司培育刺客的时候,会以毒药喂养婴幼儿,使其对大部分的迷药、毒药免疫。我听说有的‘种子’试遍天下百毒,除灼心以外,天下再无奇毒可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沉舟回答。
鬼市主抚掌道:“这样培育出来的,其实与药人无异。若是有九幽司种子的血,就可以解开桃花瘴。”
在山鬼氏与洛氏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珍稀的种子已经覆灭了不少。而沉舟接手洛氏以后,就不再从民间挑选婴儿作为种子培育。换而言之,九幽司如今的种子少之又少,且一时之间难以召集回帝都。
“可以。”沉舟不顾洛霜衣迟疑的眼神,站起身解开护腕,说,“我就是你要找的种子。”
鬼市主手心向下按,说:“你别急,我还没说完。要解桃花瘴,需要很多很多的血。一旦解毒开始就不能停下,否则不是药人死,就是病人死。你确定吗?”
“动手吧。”
沉舟将手从楚识夏掌心抽离,昏迷中的楚识夏攥紧了佛珠,却没能抓住沉舟收回的手指。
鬼市主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对沉舟说:“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你说她要是醒着,会不会给你两个耳光?你可是她用命换回来的人,现在又要自己找死。”
“她没有资格说我。”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
洛瞳抚摸着白猫柔软的皮毛,不解地看着屋子里忙碌的大人。
玉珠纠结又紧张地被鬼市主指使着跑来跑去,一会儿用滚水烫铜盆,一会儿用火烧银刀。屋子里摆了十几个药炉子,炖着颜色、味道各异的药材。
沉舟躺在楚识夏对面的另一张榻上,修长有力的手腕上被切开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血滴粒粒分明地滴落在铜盆中,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春雨。沉舟面色平静地望着朱红色的房梁,另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从始至终,沉舟的眼神没有偏离片刻,落在楚识夏身上。
鬼市主指间挥舞着银色的小刀,眉飞色舞地侃大山,说:“李卿白这个断子绝孙的老畜生,想当年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眼里就只有酒和剑。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居然是个情种,肯为一朵血莲受七枚寒髓钉,还倒欠我一个人情。”
沉舟一声不吭。
“楼兰血脉嘛,也可以理解,谁能不被这样的脸迷惑?让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堂堂九幽司的家主,居然也是个痴心的。”鬼市主感慨道,“这世道真是变了。”
失血的疲倦让沉舟感到寒冷疲惫,他无力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沉舟忽然感觉到另一只手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看到洛瞳抱着白猫,傻乎乎地盯着他看。
“家主,”洛瞳半张脸埋在白猫的身子里,胆怯地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困惑道,“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活着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为了救人去死?”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让沉舟无端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有一个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眼睛;在你听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耳朵;在你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总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曾经通过她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身在人间。她活着,你才能感受到你活着。”
沉舟艰难地抬手抚摸洛瞳的头发,耐心温和地解释:“可是她死了,你就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太漫长。这世上天地辽阔,众生芸芸,你却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不如归去。”
沉舟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变黑。
“家主,你会死吗?”洛瞳担忧地握住他的手。
沉舟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让他误以为是握着楚识夏的手。他想起那个梦,楚识夏轻飘飘地碎在他的怀中;想起那封柔情万份又残忍冷酷的绝笔信,将他推在她的生死之外。
“楚识夏,你这个大骗子,说谎精。”沉舟眼皮不断往下坠,声音微弱地说,“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又骗了我一次,又要抛弃我,又要让我做你的未亡人吗?”
洛瞳不解又不安地握紧沉舟的手,以为沉舟是糊涂了。
“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其实我愿意的……”
一滴眼泪从沉舟浓黑的睫毛下滚落,没入鬓边。